认亲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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认过一个亲爷,还是很早很早的时候,那时我正念小学。

父亲扯上这门干亲,可能有他的打算。大集体解散了,种好自家的一亩三分田地不费时,劳动力过剩,于是人们纷纷找些副业创收。其实这些副业后来都成了主业,农业反倒其次。当时我们这里的副业,大多不外乎补扎(篾匠,挑着工具箩东奔西走)、瓦匠、木匠之类;后来有了跑外销(推销塑料袋、毛刷之类),整个地方就形成了产、供、销一条龙的产业链,从业人员就扩大化了。

只是这些活儿与父亲都沾不上边。父亲有病在身,出不了远门,于是就琢磨着找个能在家干的活儿。瓦匠木匠是技术活又是体力活,不适合也就不上,父亲想来想去,最终选择了扯挂面。因为他的父亲以前干过这个,耳濡目染,好歹也会一些的。

扯挂面第一道程序磨粉,就是将小麦磨成白花花的面粉来。当然这不可能自己磨,因为磨粉需要一整套的机械设备,而且也是技术活。

方圆三五里,磨粉的有几家,但父亲总爱到隔壁大桥队梁壕埂一户姓梁的人家去。



梁壕埂离我约摸三五里路的模样,挑着担子来回要个把小时。挑着麦子去磨粉,有时父亲去,有时母亲去。开始父亲母亲都客气地称呼人家“梁师傅、梁师娘”,人家自然也客气地回应“汪师傅、汪师娘”,双方都很谦恭礼让。

去的次数多了,除了正常地谈谈生意上的往来,也不可避免地谈及双方家庭上的一些琐事,比方家庭的开销、生活、孩子等等。

梁师傅家有两个女儿,膝下无子。基于此,当他听我母亲说家有一儿三女时,便脸上堆满了笑容,眼睛挤成一条弯弯的缝,说,汪师娘,你家的儿子认我作亲爷呗,我们亲戚来往,如何?

其实梁师傅说这话时,我的父亲已经在梁师娘那开玩笑不知有多少次了。梁师娘人长得高大富实,性格随和得很,每当父亲说将我作她的干儿子时,她总是满面含笑地答应。只是她答应时,还不忘将眼睛瞟瞟梁师傅。答应归答应,作主,还是梁师傅。

梁师傅见我母亲做起事来风刮树叶般的利索,心里默念着有这样一位女人,可能生的儿子也差不到哪里去,晚上与梁师娘合计合计,也好,认就认罢。当然两家开玩笑的时候还说过,以后等两家的孩子大了,就结为亲家呗,可能就这点两人也掂量过:两家都同行,门当户对;再说儿女年龄相隔也不太大,说不定哪天玩笑就成了真的呢。

父亲母亲欢天喜地将认亲爷这件事告诉我的时候,我当时心里很紧张,直打退堂鼓。小时候我很胆小、文静,像个姑娘家似的,不喜欢疯傻,更不喜欢与人多话,自然认亲爷这件事,我不太情愿。

父亲当时脸色不大好看。倒是母亲有一手,哄着我说,二伢,过两天放假去认啊,明天去街上给你买新衣新鞋,好歹让人看看我儿子俊俏着呢。

可能是母亲给我的承诺诱惑了我。放假那天,我穿上簇新的带有布料芳香的衣服,还有一双渴望已久的翻头旅游鞋,高高兴兴随父母一起,踏上去往梁壕埂的路。

这天,父母也打扮得一身新,歇了活,头一回作为亲戚,不用挑着麦担,抬头挺胸笑着走在熟悉的路上。

说真的,除了往外婆家之外,大桥村的梁壕埂是我那时离家走得最远的地方。一路上,我对这段陌生的路充满了新奇,像条狗一样,左望望右望望,哪里有条河,哪里有排杨树,哪里有座小学,我都牢牢记着,生怕弄丢了回家的路。其实我这样的做法是多余的,因为父母就在身边。

我既兴奋又紧张,心里暗自惴测马上要见到的亲爷,究竟长得啥样呢。最好是脸孔笑眯眯的,要是黑沉着脸没有一丝笑意的,下次打死我也不来。

走过一段长长笔直的机耕路,就看到了沙圩埂,上面密密麻麻长着水杉,形成颀长的林带,天幕般遮挡在了眼前。母亲拉着我的手笑着说,哪,这就是梁壕埂了,顺埂往前走里把路,就到了你亲爷家。二伢,到人家斯文点,别乱跑啊。

在家我都不乱跑啊,何况头一回人生地不熟的地方。我心里有些不满地嘀咕着。

梁壕埂上真热闹,最起码比我家那边热闹。河里的鸭鹅拍打着翅膀快活响亮地嘎嘎叫着;圩埂上孩子们打逗着疯来疯去;公鸡蓬松着毛跳着在争斗个你死我活;猪狗也煞有介事地晃着趟子;女人们三五成群坐在一起边打鞋底边谈笑,不时拿疑惑的眼瞟瞟我们这三个穿着一身新的过路人。不一会,女人们就想起来了,“哟,这不是高墩子汪师傅汪师娘吗,穿这一身光鲜,这是到哪里作客呀。”

“呵呵,是到绞粉的梁师傅家认亲爷呢,”母亲笑着一把拽过紧贴身边的我,“喏,这是我家儿子。”

“哦!相公长得秀气哟,像他父亲,”女人们讨好地笑着,“好哦,结亲好,老梁家人好哦。”

我脸上直发火烧,仿佛认亲爷是件见不得人的事。也不管父亲母亲的搭讪了,只顾低着头走。

“这孩子!”父亲母亲回着人家的笑,急急忙忙跟上来。

远远望见前面松松散散地站着一些人,正对我们这边张望。再往前一小段,就听见有人喊,“来了来了!”

有人小跑着往圩埂的岸边。岸边有棵树,一根竹篙上绕着红红的鞭炮,斜靠在树杈间。那人叭嗒几口烟,然后将烟凑近鞭引,“噼里啪啦”,鞭炮腾起浓郁呛人的烟,震耳欲聋的声响让我不由地用双手捂住耳朵。

仿佛战争会师一般,父亲母亲满面笑容地快步上前,与面前两位差不多年龄的人紧紧握手,手抖得很激情。“亲爷好!亲娘好!”双方都客气地问候着,好像是第一次会面或者久别重逢一样。

我稍远站着,还没来得及看清亲爷亲娘长的啥模样,就见母亲回过头来,喊我,“二伢,这就是亲爷亲娘,快喊!”

只好上前了。我不敢一一望眼前一群嘻嘻哈哈的人,轻轻走向迎面而来似乎很和善面孔的这位,忸怩不安地叫道,“亲爷好!”

“咳!”这人很和气地答应着,蹲下身,将双臂围住我细细的腰身。在他蹲下身的一刹那,我发现他头顶肉肉的亮堂着,四周细黄淡黑的毛发像婴儿般的伏贴。

他将我抱离了地面。我一下子悬空了,也不敢动弹,任凭他有力地小幅地晃悠了我两下。这样我面对面近距离清楚地看清了他的脸面:端庄的国字型脸,皮肤白皙红润,双眼皮,一双温和的眼睛,有些薄的嘴唇略略向上扬起,露出一排齐整洁白的牙。

这一刻,我有些紧张的心蓦地放松了,下意识地觉得亲爷是个很随和很容易让人接近的人。事实上后来的接触也确实如此,他从来都是那样微笑着和善的面孔,连说话的声调都是低缓从容的,从来没有见过他发脾气。这也可能是我一直牢牢记得他的缘故吧。

鞭炮声还未结束,众人便簇拥着父亲母亲走进屋子,客气地招呼着上坐。屋里还飘着炒瓜子炒花生的清香。桌子上的果盒里摆着好多都是过年才见得着的东西:白花花的方片糕,花花绿绿的糖果,黑芝麻糖,白花生糖,淡黄的生姜糖……

房门边露出两个小女孩斜斜的上半身,脸上有些怯怯。这时亲娘走过去,将两个小孩牵到我这边,对她们说,“哪,这是你高墩子的余生哥,以后你们就是兄妹,就喊哥啊。”

我一瞧,大的长得秀气些,个头高,白净,见我有些羞涩;小的长得憨厚些,黑黑胖胖的,胆子大些,不怕生人,眨巴着大眼睛好奇地打量着我。后来我知道大的叫小凤,至于小的叫什么,我真不知道。我只知道亲娘每次喊她“小二子”,于是每次到她们家来,我也喊她“小二子”。小二子比她姐顽皮得多,像野小子,每次我来,带我到河边玩水砸鸭砸鹅,要么缠着我讲故事给她听,搞得我直抓耳挠腮,让一旁的小凤看得直用手捂着嘴笑。

亲爷家的喜事,惹得左邻右舍都过来看,一时屋里川流不息,笑声连绵。大伙儿都来看看这梁师傅到底认的干亲是谁,干儿子长得咋样。他们都带着十二分的满意离开,因为亲爷家里太客气,又是递茶又是敬烟,末了走时还抓上一大把糕点塞人家衣袋里说是给小孩吃的。所以大伙儿走时,都不忘恭维几句,“你们两家亲爷认得好哟,孩子长得也好,以后就干脆两家结成亲家算了!”

那天热闹的情景我一直记得。男人们在玩着扑克,兴奋的叫喊声一浪高过一浪;女人们在厨房里忙开了,鸡叫声传来,不一会厨房里飘出诱人的菜香……我一会儿在厨房里钻进钻出,这样就先尝了几块红烧肉,几个炸圆子;一会儿在父亲与亲爷他们身边看打牌,我发现亲爷打牌很特别,面前放着一个盛米的升子,扑克按大小放在两格。我再看,原来亲爷的左手齐手腕处全没了,只剩下光秃秃的手腕……我心里不禁有些难过。

回家的时候听母亲说,亲爷原先是当兵的,一次在执行任务时不幸齐手腕处切断了。由于残疾,就复员退伍回家,干起了加工厂。怪不得,在亲爷家的墙壁上,粘贴着许多军人的年画呢。由此,我对亲爷,更加佩服更加喜欢了。



此后,每逢两家的大事、过年时候,我们都要来往走动。我们两家维持这的亲戚关系大概七、八年的时间。

我十七岁那年,考上了中专,亲爷还送了礼喝了喜酒。其实他从来不喝酒,一定是见他干儿子有出息了,一高兴,就喝了几杯。

可是,从那之后,我们两家就少有甚而是断绝了来往。可能是因为我家的经济负担重,父亲扯挂面日不敷出,也就是在那年改行到贵阳卖塑料袋,所以从此两家的接触就少了。少了接触,感情自然就慢慢变得淡漠,可能基于此,两家就断绝了来往。

哎,自那之后,我也就再没有去过亲爷家,没有踏上其实通往他家很近的路。

事隔经年,我时常无端地感到惭愧,感到那时突然地关系转折,对不住人家。

多好的一家人啊!直到现在,只要一想起,我还记得这样的清晰,这样的温暖。现在,父亲母亲都已离世,老家去得少之有少,我不知道亲爷亲娘是否安好?若在,已是耄耋之年,在此遥祝两亲健康长寿!想念你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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