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有凡人一枚。
此凡人者,楚金贵是也,曾是某村一个生产队的队长。
金贵同志语言诙谐,反应机敏,为人和善,聪慧过人;虽是凡人一个,逸事能有三筐。
(1)妙怼公社书记
村里一共八个生产队,楚金贵是第六生产队的队长。
作为一队之长,老楚头管着差不多三百号人。楚队长经常跟乡亲们开玩笑说:“长点心吧啊,你们的吃喝拉撒,可都归我管,要是家里蒸了油卷、摊了鸡蛋面托啥的,都记着给我送点!”
话虽这样说,社员的哪怕一针一线,实际,楚队长一回也没收过。
楚队长的诙谐机敏,有更经典的一回,那时他还年轻,刚当上队长。
那一年,小麦上的蚜虫特别厉害。公社王书记来村里查看病虫害的防治情况时,发现六队有一大方地,病害仍然很严重。于是让大队支书把楚金贵叫来了:
“你是六队队长?”
“嗯,是。”
“你们怎么搞的?今年的蚜虫灾害可能偏重发生,公社早就通知了,让你们提前防治,你们是怎么治的,嗯?”
“……”
“你这个小队长是干什么吃的?还想干不想干了?……”
王书记是真发火了,再说,又发现是个年轻人,更加地不给人解释的机会,一手掐着腰,一手指着楚队长的鼻子,机关枪似的,对楚金贵连连发问。
“停停停,王书记你说够了没有?还有完没完了?嗯?”见公社书记一时半会停不下来,楚金贵队长打断了他。
金贵队长眼睛直直地看着公社书记,不紧不慢地说:“这叫啥事诶,也值当你叭叭叭叭一直吵人?你咋知道俺六队没防治蚜虫诶?嗯?!咱这么说吧,别说是麦子,就说他是个爹,他有病了,给他瞧,给他治,没治好他死了,咱哭一阵子也算个撂过手诶!你这还有完没有了?嗯?!”
楚金贵以牙还牙,丝毫没给公社书记还嘴的机会,“当个队长怎么啦,低人一头啊!”
“……”,公社王书记无言以对。
有了这回事,连大队支书也服了,说金贵同志有口有心,有能力。他要求社员同志们跟着楚队长好好干:“好好干吧,跟着金贵队长,前程——大大地!”。
(2)祖传秘方,专治老鼠
楚金贵喜欢戴帽子,村里人都知道。
那是一顶啥成色的帽子啊,说灰不灰,说蓝不蓝,帽罩也皱巴巴地耷拉着。
有一回,楚金贵到百里之外的城里办事,不幸钱包被偷。
这没了银子,吃喝倒是好对付,大不了忍一忍。这一分钱也没有,可怎么回家呀!
嗯,得想个办法,得想个办法——
去往车站的路上,楚金贵一步一挪。
当那个斜挎在肩上、装有早饭剩下的半个馒头的布兜,随着走动的节奏再一次在胸前一敲一敲的时候,他心头一亮:
“嗳?还有半个馍馍哩!馍馍——馍……”
突然,楚金贵双手一拍,“有了!”
他快步走进了附近的一个小巷子。
不到一顿饭功夫,楚金贵再次现身闹市街头。
在一个关着门的店铺门前的空地上,他抻开一个小花单,从布兜里倒出一些纸包,一包一包,支棱棱地用报纸包着。除了纸包,还有一些灰不溜秋的、黄豆大小的圆蛋蛋儿,散落在纸包中间。
哎,哎,哎——
都来看——都来看——
别看我这个小帽破,
家里还有四五个。
为啥只戴这一个?!
那几个还不剩这一个!
……
就这样,楚金贵站在那个小花单后面,一边不停地挥着手里的那顶旧帽子,一边向过往的人大声吆喝。
吆喝如歌,歌声嘹亮。
不到一袋烟的工夫,楚金贵周围就聚集了能有二三十人。
“都看看啊,我这是祖传秘方,高效老鼠药,专治老鼠,鸡鸭吃了也没事——专治老鼠啊,高效老鼠药,专治老鼠——”
“快来买呀,高效鼠药,专治老鼠——”
楚金贵一边挥舞着那顶破帽子,一边拖着不成腔调的腔调,载歌载舞,极力兜售他的“祖传老鼠药”。
不到半个小时,20包“老鼠药”卖完了。
布兜里的半个馒头,变成了一把实实在在、面额不一的票子。
“半个馒头,没有就没有了,这玩意儿不比馒头强?”
收摊,数钱。
20块——不多也不少,正好20块。
是的,20包“老鼠药”,就该值20块。
“哈哈,活人还能让尿憋死?哈哈……”楚金贵窃喜不已。
时过中午,楚金贵就近在街边的小饭摊,就着烧饼,吃了一碗拉面。
回家的大巴车上,楚金贵靠窗而坐,抱着布兜,哼着小曲。那顶颇有个性的帽子,依旧歪歪斜斜地戴在头上。
“老鼠药啊,老鼠药,祖传秘方,专治老鼠……”
一想到自己一遍一遍大言不惭地高声吆喝的广告词,楚金贵就想笑。
笑过之后,楚金贵一脸的严肃。他在心里忏悔:“阿弥陀佛!罪过,罪过!反正也死不了人,我也是没办法,请老天爷原谅我吧……都怨那个小偷,要惩罚,就惩罚偷我钱的那个小偷吧,让他不得好死……”
只有楚金贵自己知道,他的那些狗屁老鼠药,实乃拿半个剩馒头一点一点薅下来,搓成的小圆球,只是在里面掺了一点柴火灰而已。
(3)自己的家伙
以前的城市,哪儿都好,就是公厕太少。提到如厕,楚金贵还有更滑稽的一回。
那一年冬天,我和楚金贵去市里买拖拉机零件。他想小解,却到处找不到厕所,憋了半天。
实在没办法,金贵只好寻觅了一个背地旮旯,“管他呢,我这也不能给尿憋死呀!”四下看看,没有人,于是,他解开了裤子……
“哎哎哎”,一个带红袖章的大喊着,“干什么干什么,随地小便罚款两块!”
话未说完,人已站在了他的身后,仿佛从天而降。就连我也没看清楚,“红袖章”是从哪里冒出来的。
“嗯?”他一哆嗦,尿意顿消,赶紧提裤子,转身。
“啥啥啥?谁随地小便了?”事情未遂,他又急又气。
“你呗,还不承认!”
“你啥时候看见我小便了?”
“不小便你刚才解裤子干嘛呢,啊?你说,不是小便,你在干嘛?”红袖章提高嗓门,步步紧逼。
“我,我——我自己的家伙,还不许我掏出来看看呀!怎么的?”
“红袖章”立刻被噎住了。他倒吸一口气,瞪大眼睛,张大嘴巴,手指停在半空——就这样僵在了那里。
看着这一幕,站在不远处的我,捂着嘴,那个笑啊……
(4)啥鸡巴诶!伙计,我还差你十块钱嘞啊
生产队解散的时候,队里分东西,老队长楚金贵,只要了一个用来挖藕的小钢铲。别的,诸如排子车、牛马牲畜等,更加有用的大物件,他都让给别的村民了。
被“贬家为民”以后,楚金贵在村里第一个开起了小卖部,第一个买了电视机。虽说只是十四吋的黑白电视机,那也不耽误几乎全村人都过来休闲取乐。看电视的人太多了,家里盛不下的时候,金贵就让人把电视机搬到外面的大街上,在电视机底下支一张桌子。
自此,外面的世界开始走进父老乡亲的视野。
就是在这个总是伸着两只“长耳朵”一样的天线的十四吋黑白电视机的陪伴之下,很多人看到了活灵活现的孙悟空,很多人知道了霍元甲,也学会了哼唱那首颇有气势的《万里长城永不倒》,很多人欣赏了各显其能的《八仙过海》……
包干到户真是好事啊!从那以后,广大群众真的就“各显其能”了,干劲猛增,生活水平节节攀升。
后来,楚金贵就死了,死去的前三天还好好的,是寿终而逝。
死了的楚金贵同志,仍旧没有耽误给老伙计开玩笑。
事情发生在楚金贵出殡的那一天。
在大街上他的灵棚里,村里的很多老少爷们,纷纷前来吊唁,给他烧个纸,祭拜一下。
有一个叫张来顺的,是楚金贵的发小,七十五岁了,也来“看”他。老张鞠躬毕,刚要转身准备走出灵棚的时候,一个十多岁的小女孩——是金贵的一个小孙女——从放着棺材的灵棚的里面急匆匆跑出来,到老张的屁股上伸手就是一巴掌,同时大声笑道:
“哈哈,啥鸡巴诶!伙计,我还差你十块钱嘞啊!”
张来顺给吓了一跳。听小女孩那口气,活脱脱就是楚金贵嘛!
老张转头一想,还就是有这么回事。这事差不多过去一个月了。那天在邻村的庙会上,金贵买小猪仔时,确实向自己借了十块钱。
奇耶否?
人谓楚金贵:
嬉笑怒骂一辈子,
玩闹之中谢红尘。
写于2018年11月29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