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纪越大越喜欢读汪曾祺。
上一次隆重地读汪曾祺还是小学时代。那时有位长辈送我一本《塔上随笔》，这本书是汪曾祺的小说集。汪曾祺的小说不讲究刺激曲折的悬念和跌宕起伏的情节，只是用极平常简润的笔触叙述一个个动人心弦的故事。
那时年纪小，最喜欢读的书刊是《故事会》和《少年文艺》，《塔上随笔》我只挑自己感兴趣的几篇文章囫囵吞枣地读了，然后就放下了。彼时遥远年代的世态人情在我稚嫩清浅的内心世界只激起了一圈圈微小短暂的涟漪。汪曾祺的文字隽永有深意，那些文字我大都认得，凭借有限的想象我也能打开文字构建的陌生世界的门窗，但是却看不懂看不透里面幽丽又旷朗的景色。《受戒》我倒是精读了，读得很细，因为这篇讲的是与那时的我算是同龄人的小明子和小英子的故事。
小明子和小英子是水乡儿女，他俩整日一起玩耍，十分要好，比要好还要更要好。他俩在芦苇荡里一起划船，一起挖荸荠，什么开心的事情都一起分享，真让人羡慕。
小英子有个姐姐，叫大英子，快要出嫁了，嫁妆办得很隆重，小说里描述得很细，细得让我由大英子出嫁联想到小英子也要出嫁，那么她可能就要和小明子分开了，那样多让人伤心呀！
虽然那时懵懂，但是能朦朦胧胧地看出文字背后的意思——当了和尚的小明子是喜欢小英子的。他看到泥地里小英子的脚印，心里有一种奇怪的感觉。而且，小说的最后小英子说了一句话，小明子听了之后把船划得飞快——他这是高兴的呀！可惜我忘了那句话是什么话了。
以上这些粗稚的文字，都是我年少时看过《受戒》后的印象和感悟。小明子和小英子之间纯美的感情于我来说是记忆深处江南水乡的菱角香气，经年累月，依旧沁人心脾。“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是常见的馨美的景象，但是，小儿女之间的情意随着时间的流转和不再有交集的成长轨迹，也许会越来越淡，直至再无痕迹。在当下，情深意重的两个人，走着走着就散了，再常见不过了。世间可能有过很多对小明子和小英子，但是没有走散的寥寥无几呀。
汪曾祺的笔下没有沉重的情爱。他写男女如何相聚如何相爱如何离散，都是淡淡的，温温的，没有执念，也没有愁绪。这点和他的老师沈从文很不一样。比如《大淖记事》里巧云的娘莲子来得神秘，去得匆匆，她和戏班子里的小生跑了之后，巧云的爹黄海蛟也没有伤心难过。因为“这种事情在大淖这个地方也值不得大惊小怪。养熟的鸟还有飞走的时候呢，何况是一个人”。从来在情爱上，拿不起放不下的人多，所以，作家诗人的笔下多是剪不断理还乱的爱怨纠缠。看看《红楼梦》吧，黛玉爱宝玉，爱得真，爱得痴，爱得苦，她那么玲珑剔透的一个人，独独在爱情上那么较真，耗尽了一世的眼泪，也耗尽了青春和生命。还有《源氏物语》，风华绝代的美男子光源氏，一生都在不同的女子身上追寻可望不可即的爱情幻影，却将此生真爱紫姬伤入骨髓，最后紫姬心如死灰，郁郁而终。等到紫姬死去，光源氏也万念俱灰，形神俱灭。
沈从文笔下的爱恋也常常难免悲辛。《边城》是美的，也是悲的，天保死了，爷爷死了，翠翠在等傩送，傩送也许明天就回来了，也许再也不会回来了。他要是永远不回来了，翠翠该怎么办。也许会在无尽的等待中耗尽一生。也许会在无望的等待中嫁为人妻再为人母。也许光遇见傩送这样钟灵毓秀的男子就已经耗尽了翠翠一生的好运。同样地，傩送应该也遇不到第二个翠翠了。
从前翠翠在梦里听到了傩送的歌声，“梦中灵魂为一种美妙歌声浮起来了，仿佛轻轻的各处飘着”，摘到了平日攀折不到的崖上的虎耳草。虎耳草大概是有寓意的，它可能就是无常人间罕有的幸福爱情。
《龙朱》的主人公龙朱是白耳族王子。他是“像神一样的男子，美丽强壮像狮子，温和谦驯如小羊，是人中模型。是权威，是力，是光。种种比譬全只为了他的美，其德行则与美一样，得天比平常人特别多”。因为他过于完美，“于是女人们便不敢把他当做目标，不敢做那荒唐艳丽的梦了。这使得龙朱从十七岁到二十一岁，忍受了四年寂寞的时光”。日复一日，年复一年，龙朱渴求爱情到了痴狂的地步，他忍受了很久的寂寞，做了很多梦，发了好多次誓，害了很久的相思，最后终于在水井边找到了心爱的花帕族姑娘。我对《龙朱》印象很深，不仅是因为故事弥漫着浓郁的山野气息，清新质朴，更是因为看了这篇小说，我才真切地体会到男人也会走火入魔一般地渴求爱情。
好了，到了汪曾祺的笔下，终于不用太为情爱发愁了，为情爱走火入魔了。世俗和道德也出奇地和人性融合了。人们自在地爱，自在地散，自在地聚。所以，我们读者相信青梅竹马的小明子和小英子会得到幸福，历经困苦的巧云和十一子也会得到幸福。他们两对日后定会成为小英子父母那样美满能干的夫妇，将里里外外操持得像模像样，有声有色，儿女也定会健康聪明，美丽可爱。
伤感离奇的故事也有。《小嬢嬢》讲述的是乱伦的爱情故事，年青貌美的姑侄俩相依为命，朝暮相守，居然生出男女情爱来，两个年轻人体验了极致的爱，极致的欲，极致的美，但是乱伦悖逆的罪恶感始终在心头盘旋，连日不绝的噩梦导致可怕的难产血崩，女方和腹中的孩子一同死去。男方将她的骨灰深埋在挂花树下，然后飘然远去，不知所终。《辜家豆腐店的女儿》里的女主人公为生计所迫，成为暗娼，接连委身王氏父子两人，恶名在外。她爱慕的其实是王家的二儿子王厚堃。王厚堃拒绝了她，说“不能欺负她”，其实更是不愿意碰她。
还有《徙》，它是汪曾祺少见的表现时代变幻、历史沧桑的作品，主线也是小人物的悲欢离合，写的最多的是上学和教学的事情。高氏父女高北溟和高雪都渴望走出小城，像鲲鹏一样乘风万里，两代人在时代的夹缝里挣扎生存，都没有实现自己的终身愿望。父亲高北溟尚能勉力修身齐家治学，女儿高雪身陷小城，纵使拥有罕见美貌、如意郎君、美满婚姻、温馨家庭，她的身心依然是饱受煎熬的。她继承了父亲的鲲鹏之志，渴望一飞冲天，但是乱局和战火困住了她，使她日渐憔悴，抑郁而死。在她死后，她的丈夫汪厚基疯了。也许他从不明白妻子追求和向往的不仅仅是夫妻恩爱的小日子。
《徙》是深刻的悲剧，悲剧感有点浓，但是不烈。《庄子·逍遥游》里自由自在的鲲鹏，它的境界和生命形态是凡人终身求而不得的，用鲲鹏的逍遥对比凡人的困苦，有一种奇异的美感在字里行间生发出来。此种逍遥虽不能拥有，但是却是有志者一生念兹在兹的境界，不能得到，但是懂得，也是一种退而求其次的幸福。
现在年纪大了，我越来越喜欢那些小人物的故事，庙祝、兽医、车夫、伶人……在汪曾祺的笔下，他们穿透时空，一个个鲜活生动起来，手艺、性格、气质、为人、行事做派，绝没有重样的。读了汪曾祺，才晓得天底下居然有这样一群外朴内秀的生灵存在过，虽然每一个时代的人都只是宇宙的微尘，但是也可能像流星划破天际时一样，在转瞬即逝的刹那间，闪耀着耀眼夺目的光红。
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人和蝼蚁一样，都在天地之间忙着生，忙着死。人除了忙着生，忙着死，还要忙着开心，忙着不开心。
读了汪曾祺，就会明白，那些遥远的年月，芸芸众生是如何忙碌着的。他性子温润，不开心的事，都没有浓墨重彩地写。写了，也只是当自然现象一样地写写。这恰恰让我觉得他是有大慈悲、大胸襟的人。连同他年少时喜欢什么样的女子，我都很好奇。
只有特别钟爱一个男作家时，我才会好奇他年轻时的情感轨迹。陶渊明，李商隐，晏几道，曹雪芹，汪曾祺，都让我产生了好奇心。
“我给你当老婆，你要不要？”这是《受戒》接近尾声时小英子说的一句话，也就是这句话让小明子高兴得很，他回答“要”，然后，小英子飞快地划起浆来。读到这里，我总算放下心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