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创首发,文责自负。本文参与伯乐联合征文【品】之“回望”。
楔子
乾隆十八年,夏,洪泽湖水涨溢,高邮东罗坝决口,邵伯运河两闸冲决,下游高邮、宝应被淹,饿殍千里,哀鸿遍野。九月,黄河复决于铜山县张家路,河水灌入灵、洪诸县,归洪泽湖,夺淮而下,冲毁民屋良田千万,死伤无计。
这一年的光景,只能用惨淡来形容,满朝文武官员都提着心吊着胆,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随时备着一个不小心,咔嚓一声,小则脑袋搬家,大则株连九族。然而,担心多半也是徒劳,该掉脑袋的终究谁都躲不掉,河督、河务草草推出几个人来平民愤,有罪的、冤枉的,十几颗人头扑通扑通落了地,这才勉强熬到了冬天,江河湖泊一夜结了冰,满朝文武吊着的心才算稍稍平定了些,都盼着年关前能来一场洋洋洒洒的大雪,冲刷冲刷这一整年的晦气,兆一个太平喜乐的好年景。
可老天爷似乎也在憋着坏,天气倒是一日寒胜一日,大雪却是连个影儿也没见,真真愁煞了满朝文武。
南书房案前,军机处递上来的折子堆满案头,批了一夜奏章的弘历,人困神乏,倦意缱绻。
“皇上,再过两个时辰就该早朝了,歇息片刻吧!”近身太监李玉心疼主子,跪请恭安。
弘历没有抬头,淡然道:“去钦天监李松龄那里瞧瞧去,替朕问问,什么时候能下场大雪?”
李玉近前答道:“钦天监李玛法一个时辰之前新递上来的折子,说是十日之内,晴空万里,想是不会有变化了!”
弘历手中的笔顿了顿,目光看向门外,良久,沉声道:“李玉,走,咱们去三希堂转转。”
“嗻,奴才这就去安排銮驾。”李玉应声正准备转身,却被弘历拦了下来。
“不用,叫上几个侍卫,咱们走着过去。”
“嗻。”
侍奉乾隆多年,对于这位不拘一格的皇帝,李玉早已摸透了脾气,侍非常之君自必是非常之人,君臣之间自有一番默契。
皇上此时摆驾三希堂,自然不会起了什么舞文弄墨的雅兴,大体是要去看看那幅字。李玉也不多话,一行人匆匆移步三希堂,等到了地方,弘历立刻屏退左右,独留李玉门外奉茶,嘱咐道:“取《快雪时晴帖》来,诸事勿扰。”
弘历文韬武略皆非寻常,书法一途,独爱东晋琅琊王氏,这“三希堂”的“三希”便说的是王家的三幅字帖: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王献之的《中秋贴》以及王珣的《伯远帖》,其中又以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为挚爱。
《快雪时晴贴》正文二十四字: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落款处题的是:山阴张侯。
这一帖字,从字意上看,只是随笔手札,但在弘历眼里,此书笔法圆劲古雅,无一笔掉以轻心,堪称字字珠玑。弘历看到兴起,忍不住蘸墨题跋:神乎技矣。四个方正大字用力苍劲,收笔凝视,弘历仍觉不甚满足,又提起印章,按下“乾隆御览之宝”的印信。
“一封书信,何至于用心至此?”弘历拧眉暗叹,“这‘山阴张侯’究竟是何等人物?”
话音刚落,“咚、咚、咚!”三声炸雷,屋外狂风乍起,门窗尽数大开,来回扇摆,喳喳作响。屋外众人猝不及防,或曲身折腰,或直接扑倒在地,皆不能正视,忽而气温骤降,疾风劲走,一场大雪掩风而至。
风雪倒卷入室,雪花纷纷飘落在字帖上,弘历惜字,俯身护帖,抬头时,风雪中一女子身影若隐若现,弘历定睛去看,那女子云髻高耸,流苏似瀑,肤如凝脂,着一件轻幔薄纱似的的长裙,风姿绰约,不似人间的女子,更像是九天外的仙娥。
“仙子!”弘历一时竟看直了眼。
“痴儿。”女子哂笑一声,探了探弘历案上的书帖,目光凝视远方,若有所思,叹气呢喃:“山阴张侯……山阴张侯,好一个情真意切的张侯。”
一声叹完,女子凭空消失在弘历面前,前后不过数息,后世传言,风流倜傥的乾隆爷时常夜宿三希堂,欣赏字画尚在其次,为的是等见一位白衣素雪的绝艳女子。
1、
“师父,你说,是去买上一碗仙乐居撒了奶沫子的碎冰,或是在王婆子的铺子里挑上一只透心红的冰镇西瓜,哪一样更凉快些?”
刚刚和卦摊长得一般高的徒弟天一反复数着案板上目测可计的几个铜板,盘算着该用什么办法消去这酷热天气里难解的暑气。
“取两个铜板,在刘瘸子的面馆里下碗阳春面,吃饱了就去睡觉,剩下的钱,师父得存着,有正经用处。”
老道士张瞎子四仰八叉地斜在躺藤椅上,半眯着眼睛,老神在在地回着徒弟的问话,徒弟的心机在他这里,半点效用都没有。
张瞎子耳聪目明,或是因为做了算命一行,便只能被称呼为张瞎子,其实,四四方方的边城并不算大,张瞎子不瞎几乎人尽皆知,但大家有点过不去的事情,都还是会在张瞎子的卦摊前算上一卦,称呼便会改为张天师。张瞎子算命时灵时不灵,有人说他是学艺不精,也有人说他是潜龙暗藏,所以收入嘛,好一天坏一天,勉强混个温饱。
“师父,你能有什么正经用途?说得倒是好听,不过是省下钱来去纷繁楼听曲罢了。”天一鼓着嘴,气得大声叫嚷。
老道士一跃而起,抄起案上的折扇,一扇子敲打在天一的脑门上,叫骂道:“小兔崽子,毛还没长齐呢,就学人家来编排你师父,讨打。”
天一头顶吃疼,再不敢大声说话,捏着嗓子小声嘟囔:“编排个屁,你个老色胚,纷繁楼二两一客的听曲席位,既无茶水供应,也无果盘孝敬,哪里比得上仙居楼的碎冰或是王婆子的大西瓜来得实在。”
天一的埋怨话音未消,师父的折扇再一次落到了他的脑门上:“快去,快去,刘瘸子这会儿该下第一挑面了,错过了这一时半刻,便吃不上这最劲道的一锅了。”
小徒弟挑了两个铜板,不一会便又从刘瘸子的面店里端了一碗阳春面出来,一边往回走,一边腹诽:“贼老道,算命准一茬,不准又是一茬,唯独这刘瘸子家每天的第一挑面开锅的时间倒是从没算错过。”
天一来到街口,便觉察出不对劲,原本烈日当空、艳阳高照的天气,不知何时变成乌云滚滚,天地间阴风飒飒,一片肃杀之气,可见的远方黑压压的一片,遮天蔽日,犹似兵临城下。身着单衣的天一不禁打了个冷战,幸好手里端了碗热面,颤巍巍地走回算命摊。说来也奇,老道士大夏天出门竟然还带着冬衣,此时已经将卦摊下的冬衣拿出来穿上,又抛了一件给天一,师徒俩挤在一起吃汤面。
“咚、咚、咚!”
乌云中似雷非雷,三声惊响,乱刮的狂风骤然一滞,雪花如飘絮一般泼洒下来。
天一指天惊叫:“师父,六月飞霜哎,有冤情!”
“有你个大头鬼的冤情,一惊一乍的,一坨面差点没把为师噎死。”老道士拍着胸脯,突然一筷子又敲在徒弟的脑门上,教训道,“话本里说的都是胡话,这叫事出反常必有妖!”
“话本里说的是胡话,你说的妖就不是胡话了?这世上真能有妖?”小徒弟趁着张瞎子歇气,硬吞了一大坨面,鼓着腮帮子,对他师父的教训完全没放在心上。
“这妖嘛……”老道士故作神秘地顿了顿,刚想要在徒弟面前显摆一番,突然一个手拿酒坛的俊朗公子一屁股坐在他的算命摊前,这公子衣冠不整,举手投足间颇有几分孟浪,披头散发,遮了大半个面庞,但从他微微露出的剑眉凤眼中,却又透着一丝不俗的傲然来。
老道士话到嘴边却又不说了,俊朗公子倒来了兴致,追问道:“道长话说了一半,怎么又不说了?”
“骗徒弟的囫囵话,让公子见笑了。”老道士面上谦虚,鼻子不自觉地嗅了嗅,然后眼珠子死死盯在俊朗公子手里的酒坛上。
“醉仙居刚开窖的桃花酿,道长不介意,来一口,驱一驱寒气。”俊朗公子将手里的酒坛伸向老道士。
“无功不受禄,公子客气了。”老道士故作姿态,目光却没有离开那酒坛分毫,醉仙居的桃花酿,十年开一窖,价比金贵,寻常人终其一生,也难尝一口,故又名醉生梦死。
“无妨。”俊朗公子洒脱一笑,道:“道长将刚才那没讲完的囫囵话说与我听听,便值这酒钱了。”
老道士这才将俊朗公子手中的酒坛小心接了过来,轻轻放在唇边抿了一小口,眉间一展,赞了声:“好酒!”老道士也不贪多,略有几分不舍地将酒坛又递回给俊朗公子。
“道长喜欢,自可以多饮几口。”俊朗公子盛情款款,不似作伪。
“人间滋味,知足常乐,浅尝辄止!”老道士轻轻推手,话语间倒真有了几分神仙气。
两人相视一笑,俊朗公子也不坚持,接过酒坛,自顾自地狂饮了一大口。
老道士抹了抹嘴,笑道:“公子器宇不凡,敢问哪里人氏?”
“祖籍琅琊,现居建康。”
“江南,好地方,人杰地灵,公子怎么称呼?”
“姓王。”
“琅琊王氏?难怪公子难掩一身贵气,小老儿刚才没头没尾哄孩子的话,就不说来惹人见笑了,既然喝了公子的酒,今天便腆脸为公子算上一卦算作酒钱,如何?”
“道长打得一手好算盘,我丑话可说在前头,小生的钱可都用来买酒了,全身上下可再掏不出半个铜板来。”
“岂敢岂敢。”老道士面上一红,不知是酒气冲脸,还是被这公子哥说中心思,他将一笔一纸递到俊朗公子的面前,轻声道:“请公子赐一个字。”
天气骤然转寒,竟将墨汁冻结,俊朗公子将手中的酒水倒了几滴在砚台上,将墨汁化开,他举头观天,落笔随手用蘸着酒香的墨汁写下了一个“雪”字,张瞎子接过纸张,盯着纸上的“雪”字,凝视良久,眉间缓缓收紧,似有愁云密集。
“怎么,这字不好?”俊朗公子一时也来了兴致。
“公子说笑了,公子的字笔势委婉含蓄,遒美健秀,是一手难得的好字,只是……”
“只是什么?道长有话,不妨直言。”
“小老儿胡言,公子姑且一听,这雪字拆开,乃是雨压山倾之姿,山雨欲来风满楼,恐不是什么好兆头啊。”
“道长可有破解之法?”
“世事无常,过去不可知,现在不可知,未来亦不可知,唯本心可持,抱守归一,公子乃是大气运之人,定能否极泰来。”
“受教。”
俊朗公子起身对着老道士行了一礼,随即再不多话,一路饮酒踏歌,渡雪远去。等那少年郎在风雪中没了身影,把一碗阳春面刨了个精光的徒弟天一凑过来问张瞎子:“师父,你喝了人家的酒,还编排人家,可不地道啊。”
“你一个吃货,懂什么?”老道士看着空空如也的瓷碗,一怒之下,将筷子甩到了小徒弟的脑门上。
老道士一低头,刚才俊朗公子写下的那个“雪”字已经被落雪叠满,老道士心生怜惜,伸手想要将那落雪扑去,刚一抬手,纸张迎风而起,飘向半空,莫名竟在一角生出火来,极为诡异。不多会儿,纸张燃尽,唯独俊朗公子写下的“雪”字漂浮半空,此时那字非黑非白,乃是金光闪闪,熠熠生辉。
一眨眼的工夫,那金色的“雪”字凭空消失,随即狂风大作,雪花乱舞,老道士在风雪中隐隐看见一位身姿曼妙的女子身影在风雪中向着俊朗公子远去的方向款款而行,似幻似真。
2、
一辆载着北方烈酒的马车缓缓驶过建康城巍峨的城门,在城门口简单查验完通关文牒,便被放入这刚刚兴起的南方都城。自旧都陷落,陛下在江左重建社稷已去数年,这江南锦绣地最是养人,街市繁华鼎盛,歌舞升平,比起旧时的都城有过之而无不及,怕是早已没有几个人去关心北方传来的一个又一个的噩耗。
马车过了城门,在道旁停下,那个在边城写下惊艳“雪”字的俊朗公子从堆满酒坛的车架上跳下,又与车夫抬了抬手作别。边城路远,再加上俊朗公子生性豁达擅交友,一路走走停停,纸醉金迷,钱财用尽时,便去写几个字售卖,攒够了盘缠再继续前行,兜兜转转,从夏末走到隆冬,这才到了建康。
俊朗公子此时蓬头垢面,衣衫褴褛,手持酒坛,浑身酒气,跌跌撞撞向前走,路人见之避之唯恐不及。这时,一位华衣少年被一群同样华衣的下人簇拥着急急赶路,路过俊朗公子身边的时候,那华衣少年被那俊朗公子一把拉住。
华衣少年一时愣神,身后的随从眼疾手快,几人上前将秽衣公子推开,叫骂道:“哪里来的不长眼的东西,讨饭也不看看是谁的驾,我们谢公子的身子也是你这种污秽之人能触碰的吗?”
领头的随从说话间便要动手,反被谢公子一把拉住,教训道:“常常教导你们,莫学人家狗仗人势,有本事到北边找胡人的晦气去,欺横乡里算什么能耐?”
几个随从见马屁拍到马腿上,赶紧唯唯诺诺称是,谢公子随手丢了一串五铢钱给面前这个蓬头垢面的年轻人,温声道:“少年当努力,莫误好韶光。”
谢公子说罢,转身欲走,那边年轻人将手中的五铢钱掂了掂,笑道:“小三爷,故人重逢只打赏这吊钱,莫不是太小气了些?”
谢安石在家行三,不过小三爷的叫法,也只有几个极为亲近的兄弟知道。
“我们小三爷的名号也是你能使唤的?”领头的随从颇有几分奴性,半点不计骂,怒不可遏地再次冲向年轻人。
谢公子却抢在少年郎身前,把自家随从推开,一把抓住年轻人的肩头,盯着那张被一头污秽不堪头发遮住的脸庞,端视良久,最后半惊半喜笑叫道:“逸少,真的是你?你什么时候回来的?”
被认出身份的王逸少哈哈大笑,假嗔道:“我刚刚进城,一别数年,安石健朗不少,口气也大了不少,连我这个当年教习过你练字的师父都能教训了。”
谢安石抓耳挠腮,喜羞参半,转身剜了一眼之前张牙舞爪的下人,深知主子脾气的几个随从吓得连连后退,谢安石转过脸来,立马又换成笑脸对王逸少道:“逸少,我去你叔父家打听你的消息,他说你远游去了,你去了哪里?”
“去故地走了走。”
“故地?北面?”
王逸少点了点头,叹了句物是人非。
“不说这扫兴的话了,你我兄弟多年未见,今日定要一醉方休。”谢安石适时地转移了话题。
“叔父知我今日到京,我还要去他府上问安呢。”王逸少面有难色。
“不打紧,我让人先去你叔父府上报个平安。”谢安石指着领头的随从说道,“你安排个人,去王相爷府上通报,就说逸少公子已入京,被我截住喝酒,明日再去府上请安。”
“哪个王相爷?”下人弄不清眼前这个不修边幅的年轻人和哪个相爷会有关联,难不成这个王相爷不是称谓而是名字?
谢安石照着那随从虚踢出一脚,恨骂道:“咱们大晋朝还有几个王相爷,王导王相爷府上,快滚。”
下人夹着尾巴离开,此时的他更加想不通,这个邋遢公子竟和权倾朝野的王相爷沾亲带故。
“话先说好,我喝酒可挑剔,酒若不好,我可是要摔杯子走人的,咱们熟归熟,规矩不能坏。”
“放心,新近开了一家瑞丰楼,据说酒香四溢,开坛十里,堪称一绝,还听说,他家的老板娘更是个倾国倾城的妙人儿。”
“盛名之下其实难副,青楼楚馆多是庸脂俗粉之辈,道听途说,不足为信。”
“逸少不信,一同前往便是,顺便为你接风洗尘。”
两人一路欢笑,王逸少将这一路的风土人情都讲给谢安石听,说到精彩处,谢安石不禁拍腿感慨,怪王逸少出游时没有带上他一起,白白错过这大好时光,这一路说说笑笑,时间不觉而过。
入了瑞丰楼,满眼皆繁华,悬木结构的楼阁,雕栏画栋,五彩斑斓的漆器,典雅古朴的金器,各种珍珠、珊瑚、怪石应接不暇,极尽奢华。连见过大世面的王逸少、谢安石也不由得有些惊讶莫名,区区一个酒楼,能将布置做到如此极致,着实有些让人匪夷所思。内楼的中央,建有一处方台,这方台仅以一细柱立地,不知作何用途。
王谢二人被安排进一处雅间,此处乃是谢安石早已安排人预定下的,从隔窗往下,可以细观整座酒楼。
酒菜上来,两人多年未见,谢安石敬了王逸少一杯,王逸少也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饮完酒,谢安石眼中一喜,赞了一声:“好酒。”
王逸少浅尝一口,待到再尝,眉头陡然一锁,惊诧道:“这酒……味道不对。”
3、
王逸少的反应让谢安石有些猝不及防,刚才的一口酒,甘醇绵香,回味悠长,怎么看都是酒中佳品,不对,即便说是绝品也不为过,他正想多说几句盛赞之辞,被王逸少的一句话堵在那里,不知如何是好 。
谢安石惊问:“哪里不对?”
王逸少没有直接回答谢安石的话,而是将自己从边城带回的酒坛举起来,给谢安石斟满一杯,示意他尝尝,谢安石不明白王逸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拿起面前的酒杯一饮而尽,酒刚刚入喉,谢安石登时神色大变,他从王逸少手中夺过酒坛,又自顾自地倒了一杯,这一次他没有直接饮下,而是先认真观色,须臾又拿起酒杯缓缓入口,细细品味,最后举起空杯,凑近鼻口,深吸一口气。
“奇,大奇,简直一模一样。”谢安石看向王逸少,调侃道:“逸少,你说你刚刚进城,分明便是先来这里打了酒,看,这下不打自招了吧?”
“安石说笑了,我这酒若是从这里打去,又何苦还要给你去尝?”
“当真不是?”
“如假包换,此乃我从边城醉仙居打来的桃花酿。”
“这就奇了,我谢安石别的不敢打包票,单在品酒上,这建康城里,我称第二,怕是没人敢称第一了,你这桃花酿和这瑞丰楼的酒无论在观色、品味还是在闻香上都是一模一样,这分明就是同一种酒嘛?”
“边城距此千里之遥,依照这里的生意,一天的消耗就是几十坛,这桃花醉十年开一窖,百年的存量怕是也不够这里十天的消耗。”
“你这么说倒还真是一桩奇事。”谢安石手臂一挥,对着远处喊了一声:“小二。”
不多时,一个店小二模样的伙计跑步来到两人面前,谢安石问道:“你们这酒哪里来的?”
小二也是一脸狐疑,回道:“自是小店自己酿造的。”
谢安石又问:“此酒可有姓名?”
“唤作倾城。”
“倾城?一醉倾人城,有意思,这名字取得很有味道。”王逸少拍手称绝。
小二却不以为然,回道:“客官怕是第一次来小店,这倾城二字乃是我们老板娘的名讳,因为此酒由我们老板娘亲手酿造,故取名倾城。”
“你家老板娘当真是一位妙人。”王逸少又赞。
“逸少,这样的妙人,我们今天可一定要见一见。”谢安石转头对小二说道,“小二,与你们老板娘说,后进王逸少、谢安石求见。”
小二却不移步,躬身道:“二位客官不用着急,一会儿,我们老板娘会在那中央柱台上即兴表演,到时客官自然就能见到了。”
不多时,“咚、咚、咚!”三声巨响,屋顶处一个巨型的彩球炸裂,无数的彩带、花瓣漫天而下。这三声炸雷让王逸少心中莫名一惊,无故又想起在边城的那场六月飞霜以及老道士那句:山雨欲来风满楼。
不容王逸少多想,从那炸开的彩球中飘落下一位天仙般的女子,女子一身白衣素雪,轻幔薄纱,随风飞舞,细嫩肌肤若隐如现,引人无限遐想。头顶绾髻,插一支翡翠嵌宝蜻蜓簪,斜插一支婴戏莲台鎏金钗,两鬓各饰一对石榴镀金玉步摇,只素了一双玉洁冰清的耳垂,晶莹剔透不显半分违和。一张素白的轻纱遮面,平添出几分异域的神秘色彩,却又难遮住秀颜上高鼻细唇的精致轮廓,更有一双销魂蚀骨的柳眉凤眼如火似电,让人一眼倾城。
也不知是用了什么戏法,女子轻盈盈地降落在大堂中央的柱台上,虽说女子体重不大,可那三尺见方的舞台下,也只有一根拳头粗细的木柱支撑,但凡一个用力不均,便会有柱裂台倾的危险,可那女子却能稳稳地落在舞台中央,台下几个乐师操琴奏乐,时而清泉细流,时而刀枪迸鸣,时而禽声袅袅,时而战鼓擂擂,女子应声而舞,身姿蹁跹如飞燕,舞步轻盈似流莺,好一番倾国倾城的绝艳景象。
台下掌声、叫好声不绝于耳,王逸少、谢安石都是见过大场面的有识之士,此时也不禁被此女子的舞姿惊艳到,目光紧锁,不离分毫。
“左骁骑将军司马良敬倾城姑娘一杯。”
“右武卫中郎将王朗愿为倾城姑娘效犬马之劳。”
“尚书左仆射刘宇愿与倾城姑娘把酒吟诗。”
“光禄大夫南宫城恳请姑娘一叙。”
……
盛邀之声,不绝于耳,且每一份邀请都伴随着沉甸甸的分量,每一份的邀请的措辞却又极为谦敬,女子站在高台之上,闲庭信步,既不桀骜,也无媚态,稍顷,台下嘈杂之声间歇,女子缓缓道:“小女子初到京城,得众客官抬爱,深感惶恐,无以为报,本该一一答谢,然奴家意愿仰望,却力所不逮,特备美酒佳肴一席,盛请恩客一人,以偿夙愿。今日,便以小女子刚才舞技为题,寻一篇文章,既比文采,也较书法,小女子虚席以待,万望诸位不吝赐教。”
一时间,聒噪之声再起,或铺陈叠纸、挥毫泼墨意欲大展身手,或是唉声慨叹、自怨自艾文采书法羞于见人。两份笔墨同样送入王逸少、谢安石所在的包厢之中,王谢二人皆是当世极富盛名的才子,谢安石此时早已按捺不住,随性作诗一首,以其诗才书法,自然当仁不让。
王逸少提起笔来,脑子里映现出来的竟是那场铺天的大雪,雪花倒卷成团,后又聚成山墙,遮天蔽日,时而又卷成小团温柔绮丽,风云际会,变幻莫测,忽而又浮现出刚才女子的舞姿,两相并无关联,却又像是极为神似。
谢安石一首短诗写完,搁笔之后,自负地拿起来轻声吟诵,忽又将目光扫向王逸少面前的纸上,却发现王逸少提笔愣神,竟没有写下只字片语。
谢安石催促道:“逸少,快写快写,你的书法,我是比不过了,可这诗文,我可还要较一较劲。”
王逸少苦笑一声,随即提笔:仰观宇宙之大,俯察品类之盛,所以游目骋怀,足以极视听之娱,信可乐也。
谢安石随王逸少的笔墨轻吟,待到王逸少投笔,他眉头微皱道:“文章虽好,却似乎并不应景,恐难讨倾城姑娘欢心,逸少何不再作一首?”
“无妨,文之所得,随心而至,不可强求。”王逸少坦然一笑,举杯自饮,好不自在。
“逸少超然物外,羡煞旁人。”谢安石虽是这么说,心下却并不以为然,不过既然王逸少无意与他相争,他正好也能少去一个强敌。
片刻之后,自有下人来收走各人的文章,少顷,老板娘倾城于高台之上宣布结果:“小女子初到京城,寡才少德,蒙诸位不弃,得赐佳作无计,感恩不已,诸位盛意拳拳,小女子无以为报,特以此酒恭敬诸位,聊表此心。”说完,举起一杯,一饮而尽,再言道,“文无第一,奴家之前便已言明,愿以薄酒一席,诚邀自己最属意的文章的作者,今日,最得奴心的乃是王逸少王公子的文章,望王公子不吝移步,以偿奴家所愿。”
一众目光登时集中到了王逸少的身上,连王逸少本人也大感意外,他远眺这位风华绝代的当红名媛,与对方双目以对,令他大感意外的是,从对方灼灼的目光中,他竟莫名生出一丝熟悉的感觉来。
4、
归途中的谢安石时而长吁短叹,时而驻足不前,他那篇短诗可谓情意款款,若是论书法,他自是比王逸少稍逊半分,可若说文章,他自负却能略胜几分,看来这倾城姑娘还是更看重书法一些,若想搏得倾城姑娘的芳心,近些日子得多练习书法,不过话又说回来,若不是他王逸少在此,论书法,他谢安石也没怕过谁。
“小三爷,这王公子也太目中无人了,您带他见世面,他竟然不识抬举,跟您老人家争风吃醋,一会儿小的带几个人守在这瑞丰楼的门口,等他出门时,定叫他知道知道马王爷的三只眼。”领头的随从之前吃了瘪,想借着主人在气头上,给那姓王的一点教训。
“那你可得赶紧去,顺便提一句,你以后就不是我们谢家的人了,打死送到我家门口,我也不敢认你。”谢安石倒没有阻拦,只是饶有兴致地盯着这个下人看,就仿佛在看一个死人。
“小三爷,这王公子到底什么来头?咱们谢家可没怕过谁?”随从有点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也不是什么大人物,他呀,也就是当朝宰相王导的最疼爱侄子,陛下御书亲封的宫廷教习,咱们大晋国书法第一人王羲之,你放心大胆地去,他虽然颇有几分放浪形骸的名声,我给你透个底,他的拳脚功夫着实一般,你多带几个人,一准能让他挨上一顿胖揍。”谢安石颇为轻松地调笑。
“小三爷说笑了。”随从一脚踢在铁板上,此时的表情极为精彩,像是三伏天刚下完雨的天空,红一阵白一阵。
“谁跟你说笑。”谢安石收起了笑容,冷脸道:“你带上几个人守在瑞丰楼的门口,等王逸少出来,你们负责护送他回家,他要是掉了一根头发,当心我扒了你们的皮。”
话分两头,在瑞丰楼里的被奉为上宾的王逸少由下人引路,穿过瑞丰楼的后门,来到了位于楼后的后院。这瑞丰楼的后山竟然别有洞天,和前厅喧嚣吵闹的繁华景象不同,处处亭台楼榭,中绕流水曲觞,各种奇花异草、嶙峋怪石布局其中,环以鸟语花香、潺潺水声,当真别有一番风情。
穿过庭院,便是一排雅居,乃是一座上下三层木质阁楼,虽称不上巍峨壮观,却也尽显豪奢。
王逸少被引入一间静室,正对门的是一扇落地屏风,屏风所画乃是前朝画圣卫协的《上林苑图》,虽不是真迹,但画工手法,惟妙惟肖,堪为佳品。屏风后云烟袅袅,早已布置好热水,侍从明言,王公子一路奔波辛苦,可先沐浴更衣,洗去疲乏,再与倾城姑娘相见。
王逸少生性洒脱,此时也不推辞,焚香沐浴,更衣剃须,待得换上新衣,束好发髻,现出原先俊朗公子的模样,几个侍女交相耳语,皆是赞叹之辞。
沐浴毕后,侍女引王逸少登楼,二楼乃是书房,整层书架林立,书架上布满各种书本竹简,王逸少随手抄起一本,竟是失传多年的古籍,收藏之丰,可见一斑。读书人自然见猎起意,奈何自己乃为宾客,不便逗留,王逸少跟随侍女继续登楼时,也有几分依依不舍。
上得三楼,侍女便就此止步,示意王逸少自行进入。王逸少生来自在随性,不持虚节,视孟浪之名为无物,此时自也不拘谨,缓步入室。三楼的陈设,与楼下大相径庭,红纱粉幔,花语迷香,便是一番大家闺秀闺房的装扮。
花厅正中,摆了一席酒菜,倾城端坐桌前,听闻脚步声,倾城起身迎客,四目相对,茫然间,王逸少竟又生出几分似曾相识的感觉,人如其名,此女子确有倾国倾城之姿,只是莫名的熟悉感又是从何而来?
“奴家与王公子曾有一面之缘,今日机缘巧合,能再见公子闲话人生,实乃得偿一大愿。”
“在下不记得与姑娘何处见过,姑娘沉鱼落雁之貌,闭月羞花之姿,王某不才,这等佳人,自能过目不忘。”
“奴家权当是公子赞誉了,公子大才,所到之处,自是万众瞩目,奴家在人群中瞻仰公子,公子自是不得而知的。”
“那是王某唐突佳人了,小生自罚一杯,给姑娘赔罪。”
王逸少自罚一杯,倾城也拿起酒杯陪了一杯,花烛红灯,酒意微醺,正是人间最得意。
“公子于奴家,曾有大恩,形同再造。”
“姑娘所言严重了,在下与姑娘素昧平生,这大恩从何说起?”
“公子可还记得边城的那场大雪?”
“六月飞霜,生平仅见,自然印象深刻。”
“公子可还记得在张瞎子算命摊上写下的那个‘雪’字。”
“王某当日之事并未与人提及,难不成姑娘那时也在边城。”
“我自然就在边城,我便是你写下的那个雪。”
一句说完,倾城并没有再作解释,而是一脸邪魅地看着王逸少。王逸少一时茫然,不明所以,等他想明白其中的缘由,心中陡生出无边的惊怖,看向倾城的目光惶恐丛生,但他还是强压住心中的那股摇摇欲坠的胆气。
“倾城姑娘,王某远游已久,今日当向长辈问安,且先离去,他日定再登门,与姑娘讨教诗书。”
“我处心积虑将公子请到此处,公子觉得,今日可还走得了吗?”
倾城的话音刚落,只见一股刺骨的寒气从她的脚下激射而出,瞬间凝结出晶莹的冰凌,向着四周扩散开来,只一会的工夫,整个屋子都被白色的冰花包裹,屋内竟莫名地下起小雪来。
王逸少虽着寒衣,但依然被冻得瑟瑟发抖,他想要迈开步子,逃下楼去,却半步也迈不开。倾城缓缓走到王逸少的身边,她如今的气质,再不是那个风情万种的老板娘,一身鬼魅的气息,笼罩着冰雪的寒冷和霸道。
“你想怎样?”王逸少终于忍住恐惧,问了一句。
倾城的手指在王逸少的额间划过,缓缓道:“放心,奴家还要报答王公子的大恩呢。”倾城的手指尖陡然一道亮光闪过,王逸少原本清澈的眼眸中瞬间陇上了一层薄雾。
自谢安石与王逸少瑞丰楼一别,已有半月,其间,谢安石未曾登门与王逸少叙旧,谢安石少时曾随王逸少书法启蒙,两人虽有师徒之实却无师徒之名,王逸少生性豪放,对于世俗礼教颇为不喜,两人只以兄弟朋友相称,感情甚笃,王逸少出游数年,再回京中,两人当促膝长谈形影不离才是,其中缘由便抹不开一个倾城。
说是为了倾城,却也不全是为了倾城,谢安石在赌气,气王逸少夺他所爱,更气王逸少重色轻友,一有了温柔乡,便将他这个多年好友忘在一边,不闻不问。
“小三爷,打听到了。”那日和他一同去瑞丰楼的随从急慌慌地冲进屋子。
“快说,打听到什么了?”谢安石原本想要故作镇定,可是一听说随从打听到了消息,立马又失了态。
“那王公子在瑞丰楼后院小住了十日,其间瑞丰楼闭门谢客,十日后王公子出了瑞丰楼,回到家中。”
“原来他五日前便回了家,他正春风得意,自然想不起我来。”谢安石的话语间似有几分酸涩。
“那倒不是,不过听说,从瑞丰楼回到家中王公子似乎有些奇怪。”
“奇怪?怎么个奇怪?”谢安石隐隐有种不祥的预感。
“这王公子回到家中,大病了一场,三日后醒转,人也变得痴痴傻傻了一般,整日凭栏远眺,两目无神,家人问话,也不应答,整天反复念叨着两个字。”
“是哪两个字?”
“倾城。”
5、
琅琊王氏,自不是普通人家,王逸少的突然变故,自然会引来家人的怀疑,几番查证,目标直指瑞丰楼的老板娘倾城,可是当官差前往瑞丰楼查封之时,楼中之人早已不知所踪,前庭后院一片狼藉,后经调查,这座名噪一时的酒楼,竟是一座荒废的宅院,宅院的主人死于战乱,此处乃是一座无主的荒宅,瑞丰楼便像是平地里生出来一般,突然出现在建康城里,又突然从建康城里消失得无影无踪,此事传将出来,但凡前往瑞丰楼吃饭饮酒的达官显贵无不心生忌惮。
谢安石听到消息,匆匆赶往王府探望,王谢两家本是世交,王逸少心性的突然转变,正让王家长辈焦心不已,此时谢安石的来访,正是求之不得。谢安石在下人的带领下来到王逸少的居室,推门入室,眼前的王逸少让他多少有些不敢相认,那个潇洒俊逸、洒脱自然的翩翩公子和眼前之人完全对不上号,且不说其他,此时的王逸少整个人瘦了一圈,形同销骨,凭栏半卧的他,遥望远方,眼中没有半分神采,脚边几个空空的酒瓶,或躺或竖,散落一地。
“逸少!”谢安石站在门口轻唤了一声。
王逸少转过头来,看了谢安石一眼,嘴角微微扬起,露出一丝浅笑。便是这个笑容,让谢安石确信,外面传言王逸少已疯确系谣言,只是他此时的状态,却比疯了也好不了多少。
“我知道,他们说我中了邪,得了失心疯。”王逸少的声音略有些沙哑。
“逸少何故自残至此。”谢安石有些难过,更多的是震惊。
“伤人莫过伤心,伤心莫过动情,情之所动,真真是身不由己。”王逸少提起酒壶,长饮一口,两眼盯着酒壶自语道:“情之所伤,连这美酒竟也如白水一般,没了半点滋味。”
“逸少,你这是入情太深,可那倾城来历诡异,外面流传,她是妖非人。”
“是人如何,是妖又如何?这世间有她,懂我如住我心,知己如此,夫复何求?”
“逸少你中情毒太深而不自知,你之大才,如明星皓月,可安邦定国,救济苍生,且莫为一妖孽,误国伤身啊。”
“安石,这世间的事都能讲一个道理,唯独情难自禁,天下的道理摆在情字之前,便半点道理也讲不得,情之所钟,唯心而已。”
谢安石费尽口舌,却不能说动王逸少分毫,无奈之下,只能悻悻离去,出了王府,在门口遇见一个手持白帆算命先生模样的老道士,老道士身边站着一个半拉大的孩童,小孩的穿着打扮和那老道士一般无二,两人面对着王府,正说着话。
“师父,人家都不让咱们进去,咱们还是回去吧?”
“此事与我们也有几分牵连,我与王公子相识一场,便不能坐视不理。”
“管管管,你一个骗吃等死的算命道士,能管得了什么?这一路过来,饱一顿饥一顿的,恩主不如意,还免不了挨上一顿好打,出来时,说得好听,可这些日子,和逃难又有什么区别,还不如在边城过得踏实。”
“你懂什么,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为师这是在历练你。”
“什么历练,不就是穷嘛,说得天花乱坠的,也换不来一顿饱饭。”
谢安石看得出来,这一老一少是为了王逸少的事情而来,王家贴了悬赏,说是但凡能治好王逸少的怪病的,有重赏,前前后后,不知多少江湖术士前来问诊,却都一筹莫展,有几个装神弄鬼的,还被王家一顿好打,这师徒俩多半也讨不来好。
想到此处,谢安石无趣地摇了摇头,从这师徒俩身边离开,走过老道士身边时,却被老道士一把抓住袖口。
“这位公子,能救府内那位王公子的,非公子莫属。”
谢安石虽不信江湖术士的手段,但此刻也有些病急乱投医,便顺嘴问了一句:“何以见得?”
“小老儿不才,略懂一些望气之术,公子与宅内的王公子同气连枝,隐隐之中,有因果相连,小老儿斗胆问一句,这王公子得病可与公子有关?”
谢安石心中一惊,王逸少若不是遇见自己,又一同去了瑞丰楼,便不会和倾城有这些孽缘,此事自己确实脱不了干系。
谢安石丢出一串铜板,说道:“那我今天破一次例,请道长算上一卦。”
老道士接过铜板,也不客气,将铜板贴身收好,这才回话道:“公子想算什么?”
“我便要算一算,王府中的这位王公子究竟是因何得病。”
老道士叹气一声,说道:“此事说来话长,王公子生病的因果,小老儿确实略知一二,公子若是想听,可寻一处可说话的地儿,小老儿细细说与公子听。”
便在这时,老道士和小道士的肚子一起咕咕叫了一声,这一老一少两师徒登时涨红了脸,显出几分无奈。谢安石也不计较,就近找了一家酒肆,随便点了几个酒菜,那师徒似是多日不曾进食的饿死鬼,一顿狼吐虎咽,谢安石自顾自地拿着酒杯小酌。
“小老儿吃好了,让公子见笑了,公子想问什么,小老儿一定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老道士一边剔牙,一边将话题引入正题。
“无妨,我想听一听王公子的病情的由来。”谢安石此时仍旧半信半疑。
“也罢,小老儿便说一说王公子这病的缘由。”老道士陡然坐正,摆出一副道骨仙风的姿态,说道,“边城外三十里,有一座三危山,相传此山乃是佛祖降生之地,生于此地的云彩汲取了山上的灵气,日久天长,便修成了灵性,生出一只精灵。”
谢安石知道王逸少是从边城归来,但他还是惊问道:“这和王逸少的病情有何关联?”
老道士叹了一口气说道:“此事也怪小老儿多事,那一日,六月飞雪,王公子来到小老儿的卦摊上,请小老儿喝酒,小老儿为了感谢王公子的馈赠,便答应给王公子算上一卦,王公子提笔写下了一个‘雪’字,奈何这精灵便藏身在这异雪之中,王公子乃是身负大气运之人,他所写的字里,包罗万象,集天地之灵韵,那雪花落在那字上,便吸取了字里的灵韵,那精灵以此为托,成了一只可以幻化成人形的雪妖。”
“这么说来,那瑞丰楼的老板娘倾城便是这雪妖所化。而她找上逸少兄,并非机缘巧合,而是蓄意为之。”谢安石突然想通了其中的关联。
老道士回答道:“当是如此,城中传言,王公子是遇见瑞丰楼的老板娘倾城之后才得了这场怪病,这倾城与那雪妖多半便是一人。”
“道长何以为证?”谢安石此时已信了六成。
老道士说道:“小老儿观测王府中的气运,隐隐能感觉到一股刺骨的寒气袭来。”
“可有破解之道?道长不妨直说,此事得了,谢某必定重谢道长。”谢安石急于想救王逸少脱离水火。
老道士笑道:“王公子邪祟缠身,小老儿也难辞其咎,必将竭尽所能,救王公子于水火。”
“在下想问道长一句,逸少如果不能摆脱邪祟,结果会如何?”谢安石目光直视老道士。
老道士眉头紧锁,又叹了一口气,沉声道:“自古人、妖不两立,妖气入体,便会汲取人体的阳气,等到阳气耗尽,接下来便是油尽灯枯。”
谢安石面色一惊,随即合手深鞠一躬,敬声道:“恳请天师救我逸少兄。”
6、
江南晚雪,这年的雪还没有下,但是王府院中的梅花却开得极好,酱紫色梅花的花瓣上映出点点墨痕,多日来寄情饮酒买醉的王逸少难得来了兴致,在花园中摆了一张案台,铺上笔墨,笔尖落到纸上,却一时又不知道该写些什么,笔尖的墨汁在纸上渲开,留下一团不知所措的寂寞。
“难得逸少兄今天好雅兴,年关将近,不如写两幅对联送我,让我也沾沾喜气。”谢安石打外面来,凑到书桌前,瞧见白色的纸张上那一团极为显眼的墨团,却不动声色,假意拿起毛笔,在那墨团上添上几笔,画出了一方远山,又在山下寥寥几笔,画出一个隐约可见的山城,山城里疾风劲走,漫天雪花飞舞,谢安石画完收笔,又在右下角题了四个碑体小字:雪妖倾城。
王逸少惨然一笑,轻松道:“你都知道了?”
“前日,在贵府门口遇见你的一位故人,他与我详说了其中缘由。”谢安石略有踯躅。
王逸少上前一步,拉住谢安石的双手,急切地问道:“是谁?”
“边城算命的张道长。”
“哦,那个张瞎子。”王逸少的表情略有些失落,继而又问道:“此事与他又有什么关系?”
谢安石又将前一日张瞎子说的雪妖倾城的来由一字不落地说给王逸少听,其间,王逸少或是拧眉细想,或是顿足细品,等到谢安石讲完,他竟没有半分差异,只是沉默良久,后又冷笑道:“当初在边城,我只当他是一个危害不大的江湖骗子,不成想,终究还是小瞧了他。”
“逸少既已知晓其中原委,何不及早抽身,方是正途。”
“此中原委,倾城曾向我直言不讳,是我决意如此,并非倾城故意哄骗。”
“逸少为何执迷至此?色字头上一把刀,更何况大丈夫何患无妻,兄长身负经天纬地之才,天下女子兄长尽可挑选,何必执着于一个倾城。”
“安石无需再劝,世上纵有万紫千红,我只于她情有独钟,圣人讲朝闻道夕可死,起于心,专于情,便是我值守的道。”
谢安石眉头一皱,随即又舒展开来,淡然道:“我今天来是有一个消息要告诉你,张道长说,他有办法可以寻回倾城。”
“那还等什么,快请张道长前来,事成之后,一应报酬,任其张口便是。”听闻谢安石的话,王逸少陡然有了精神。
谢安石面有难色,缓声道:“张道长有言,需得逸少一封书信,方能成事。”
“这有何难。”王逸少提笔写道:羲之顿首,快雪时晴,佳想安善。未果为结力不次。王羲之顿首。王逸少在落款处顿了顿,随即写下“山阴张侯”四字。
谢安石将一纸书信提于手中,略有不解地问道:“这山阴张侯何解?”
“张望等候之意,你与张道长说,我思慕倾城,夜不能寐,食不甘味,请他务必尽心。”王逸少握住好友的手,久久不放。
少顷,瑞丰楼后山破败的三层小楼之上,破败的圆桌上摆着王逸少新写的一帖字,老道士、徒弟天一、谢安石将这一帖字围在中央,此时三人皆不言语,老道士突然从袖管中拿出一张新纸,将王逸少写的书信覆盖其上。
“这张符纸乃是老道士毕生修为所凝练,有勾魂引魄之效,待我施法,将那雪妖引来。”说着话,老道士手指一指,一道肉眼可见的光束打在书信之上,老道士嘴里念念有词:“临兵斗者皆阵列在前,龙虎山座下弟子张氏恭迎道祖。”
王逸少所写的书信缓缓升起,悬浮符纸之上,书信骤然一亮,纸张上的文字竟胡乱扭动起来,老道士眉头一皱,指尖一压,一道威压降下,书信上的文字缓缓坠落到了符纸之上,原先的信纸一片空白,随即凭空燃烧了起来,瞬间消失于半空中。
“急急如律令,雪妖倾城,速来见我。”老道士神色威严,此时的气魄绝非之前的算命先生可比,倒是有几分道祖的风采。
老道士话音刚落,木楼之中陡然响起三声闷雷。
“咚、咚、咚!”
雷声渐止,室内气温急剧下降,老道士神情肃穆,但谢安石和小徒弟天一却冻得瑟瑟发抖,便在这时,更加诡异的一幕出现在众人面前,这木楼之中陡然刮起了狂风,鹅毛般的雪花凭空而生,随风飞舞,刹那间,在众人面前,雪花慢慢聚集,最后竟显出一个白色的人形来,谢安石认得那轮廓,正是倾城的身影。
“老道士,你我井水不犯河水,何故苦苦相逼?”从声音中可以听出,倾城语带愠怒。
老道士不动声色,缓缓道:“王公子因你着魔,如今病入膏肓,道祖悲天悯人,自然不能坐视不理。”
“王公子他怎么了?明明我已经……”倾城的声音不再桀骜,反而显出悲伤的神情,声情并茂,不似作假。
“你明明已经赶他回家,并且决意不再相见了,是也不是?”老道士一语道破倾城的心思,他随即道,“但你可知道,人、妖不两立,你见他时,这中间的因果便早已种下,你一日在这世间,他便消瘦一日,终有一日他将耗尽而亡。”
“我不想的,我因他而生,便是发自内心地倾慕于他,待我发现异状,为时已晚,我离开他便是设法补救,道长,真的无法可解了吗?”
“倒也不是全无办法,只是这个办法对你而言有些残酷罢了,你乃天地灵气所生,并非邪祟,奈何天地有法,异类不能共生,你天生天长,无法消弭,唯有我这符纸之中,生有一方天地,我将你封禁于这符纸之内,你留在王公子身上的因果便会自行消除,你可愿意?”
倾城沉默半晌,随即肯定道:“只要能救公子,倾城粉身碎骨,在所不辞。”
“你可要想好,这一封禁,便是永生永世。”事到临头,老道士反而有些不忍。
“生于斯,而还于斯,倘若为他,倾城不悔。”倾城的语气更加坚定。
“此情可昭日月,奈何天地无情,造化弄人。”老道士深叹一口气,随即朗声道:“天地无极,乾坤借法,封禁,起!”
老道士话音刚落,一道威压瞬间落在倾城的身上,倾城白雪幻化的身形陡然倾倒在地,封禁之术的威压带来重重惊雷不断地击打在倾城的身上,形成重重雷牢,被雷电覆盖的倾城不断变换着身形,虽然极力克制,却依然忍不住阵阵哀嚎,但她没有挣扎抵抗,全然接受了这天罚之刑。
一旁的老道士、谢安石、天一也不禁为这只雪妖动了恻隐之心,天地无情人有情,此情此景,谁又能真正无动于衷?
便在这时,王逸少突然冲上楼来,他与谢安石交谈时,智慧如他,心生七窍,早已觉察出了不对,本想将计就计找到倾城,不想出门时耽误了时间,此时姗姗来迟,迟到的王逸少一下跪倒在老道士面前,凄声恳求道:“道长,生死有命,错不在她,求道长放她一条生路。”
“不要,道长,我与他的情爱乃受天地憎恶,我不愿再与他再有纠葛,就将我速速封禁。”不等老道士回应,倾城抢先应答。
“道长,她说的是气话,道长,我便是死在顷刻,也绝不怨她,请道长手下留情。”王逸少苦苦哀求。
“我意已决,请道长速速施法。”倾城催促道。
老道士心中权衡了片刻,打定主意,心下一横,催功施法,片刻之后雷云散去,符纸缓缓漂浮在倾城头顶,一道霞光罩下,将倾城笼罩其中。
“禁术已成,只余片刻,你们有什么话,便现在说吧。”老道士别过脸去,不忍再看两人。
“倾城,你这是何苦?这世界若没有你,我活着又还有什么意义?”王逸少泣不成声。
“公子,你我今生,情深缘浅,若有来世,倾城愿为世间一普通女子,公子可愿与我长相厮守?”
“若有来世,我愿与你生生世世,永不分离。”
“有公子这句话,倾城死而无憾,公子保重,倾城去了。”
符纸骤然一亮,一道精魄收入其中,霞光淡去,地上的倾城再无人形,雪筑的躯壳化为一摊雪水,汇聚成一条细流,缓缓流到王逸少的脚下,王逸少将那雪水捧起,贴近脸颊,一声仰天长啸,撕心裂肺,痛彻肝肠。
尾声
2017年10月4日,书画菁华展在台北故宫博物院盛大举行,其中最受观众追捧的当属王羲之的《快雪时晴帖》,展方宣布展出42天之后,此帖将禁展三年,珍视之重,可见一斑。今天是展出的最后一天,观众早早退场,管理员王霖正在为长期封存做最后的养护。
“咚、咚、咚!”
偌大的展厅里,响声震耳,回音不绝,埋头工作的王霖缓缓直起身子,室内的温度在急剧下降,文物保护对温度要求极为严苛,过高或者过低的温度,对于文物都会产生破坏性影响,博物院的展厅是按照最高保护标准建造的温控系统,出现这样的降温只能是一个原因,空调坏了。
王霖不得不放下手里的工作,先去处理温度失衡的问题,他拿起手机,拨了后勤管理处的电话,奇怪的是,电话的那头静若深海,连个电话盲音也听不到。王霖翻开手机一看,半格信号都没有。
便在这时,案台上摆放着《快雪时晴帖》上霞光阵阵,王霖被眼前的一幕震撼到,就在这时,亮光骤然变强,白色的光芒将整个展厅笼罩了起来,明晃晃的白光刺痛了王霖的眼球,让他睁不开眼。
白光散尽,王霖的面前,赫然站立着一位白衣素雪的娇俏女子,正笑盈盈地看着他。
“你很像他,但你终究……”女子话说一半,脸上显出几分哀伤。
“但我终究并不是他。”王霖将女子所说的话补完,深鞠一躬,沉声道:“后生末学,琅琊王氏第五十二代传人王霖,见过倾城仙子。”
“你认得我?”王霖的话,反倒让女子极为惊诧。
“我出生琅琊王氏,自幼研习书法,对于《快雪时晴帖》笃爱至深,世人皆言,快雪帖所用纸张臼捣原料精细,纤维交结紧密而且均匀,非南朝用纸可比,故此帖必为唐人拓印,但我几经查证,却发现此帖另有乾坤,数十年追查,终于让我发现了先祖与仙子的一段奇缘。”
“我不是什么仙子,只不过是一只为情所困又不被世俗所容的雪妖罢了。”倾城慨叹,目中无神,似乎在回念当初。
王霖忽问道:“我有一个问题想问仙子,既然当初先祖用书信哄骗仙子入套,仙子可曾怨恨先祖。”
“你可知书信之中,张侯二字作何解释?”
“世人皆以为张侯乃是收信之人,我如今既已知道书信是留给仙子,自然张侯并无其人,在我看来,张侯二字,可作张望等候解释,意欲向仙子表露真情。”
“按照你的想法,逸少写下张侯二字,只是虚情假意,引我入瓮的手段罢了?”
“难道不是?”
倾城轻蔑一笑,道:“你若见过逸少,自不会如此说,逸少生性洒脱,光明磊落,绝做不出这等鸡鸣狗盗的事情来,我便于你讲讲这张侯二字的寓意,侯者,乃是粘贴箭靶之布,张侯乃是说射箭的箭靶已经准备好,他是想向我示警,希望我接到书信之后,不要赴约。”
“那仙子为何还要赴约?”
倾城苦笑道:“他以真心待我,我又何忍见他为我丧命,若果我俩注定要有一人为此事受天罚,我只希望那个人是我。”
“仙子真心,令人钦佩。”王霖深鞠一躬。
“其实龙虎山的张天师虽然将我封禁,但他终究不是绝情之人,他当初将我封禁也是为了救逸少一命,事急从权,别无他法,但他也法外开恩,允我无人时,可倒影出来,与逸少见面,虽真身不得重现于世,但能时时见面,足以令我二人快慰平生。”
“世间传言,王逸少经天纬地之才,却甘愿在会稽做一个寂寂无名的地方属官,乃是因为会稽五老峰上有一位得道的狐狸精,时常幻化人形,为逸少研磨、铺纸,逸少百年之后,也将墓址选在了五老峰对面的瀑布山上,此中缘故,想必是和仙子有关吧?”
“狐狸精?这是夸我长得好看吗?”倾城娇俏一笑,又道:“那段岁月,便是我一生最钟意的时光。”
王霖又问:“先祖百年之后,仙子已经了无牵挂,又为何还要受困这书帖之中?”
倾城道:“人生百年一轮回,逸少每次轮回世间,我便会显圣与他见上一面,只是奈何桥上过,半点不留情,轮回之后的逸少完全不记得我是谁,上一世,他转生成了一位帝王,后宫佳丽三千,让我好生哭了一场。”
“今天,你在我的面前显圣,莫不是说我便是先祖这一世的转世?”王霖看向倾城的目光里带着一丝莫名的期待。
“你长得确实很像他。”倾城目光在王霖的脸上流连良久,但她最后还是叹声道,“可你终究并不是他,我与他当年的回忆只在我心。”
倾城说完,身影微微晃动,似要回到快雪帖中去。
“等等,阿雪。”
王霖的声音从倾城的背后传来,曼妙冰冷的身子微微一颤,原本渐渐模糊的身影骤然一亮,倾城转过脸来,泪流满面,却笑道:“我这小名,只有他知道,只有他知道。”
那一年的台北,寒冷比往年来得都要早,刚入十一月,忽而一夜,银装坠地,大雪倾城。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