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死亡这个话题,首先映入脑海的就是公公婆婆的离世。
在他们离世以前,我觉得死亡对于我来说,就是一个遥不可及的话题。尽管身边总有人离去,因为衰老、因为疾病、因为意外……或许是这些人对于自己无关紧要,所以死亡这个话题也从未走进内心深处。
直到七年前,公公的自杀,像晴天霹雳,陡然间在我的世界里撕开一道口子,死亡才趁机进来。
公公是一个有着24年病史的乙肝病人,在我结婚之前,他有两次被医院下了病危通知书的经历,其中一次还是家里人走了100多里地,用小木床把他抬回家里,单等为他操办后事。
谁知他命不该绝,在地狱徘徊了一圈,竟奇迹般活了过来。此后的二十多年里,吃药、打针、住院、手术……这些事情轮番上场。
于是这个家就沦为公公保命,其他的成员拼命挣钱、攒钱、借钱,然后把它们一茬一茬地送进医院。
也许是和死神打过照面的原因,公公较身边的许多人活得通透。2001年我结婚走进那个家庭,得以了解公公生活的全貌。
活,他是永远不干的。别说下地管理庄稼,就是家里扫地做饭,他也从不粘手。
记得刚结婚那会,只要我周六下班回到家,不出三分钟,他肯定会过来:“你帮我擀点面条吧。”当时我很奇怪,为什么每次我回来他都知道,后来才明白,在他眼里,所有人都是长工,逮着机会就得使唤。
在娘家时,我很少做饭,所以对于他要求的活近乎无知,可是因为新过门,又不好拒绝,只能撑着头皮给他擀。
他从不管你的感受,只是站在一边不停地指挥。水放得太快、搅拌得力度不够、面和得不够硬、擀得面饼太厚……絮絮叨叨、絮絮叨叨,各种的不满意和嫌弃。每次擀完面条,我一个头八个大。
我在心里叫嚣了无数遍:天哪,这个世上怎么会有这样的人?无休止毫无底线得使唤别人,没有分寸更没有感恩……
印象中我的父母和乡邻,哪有人会把心思用在吃食上?会在一个小事上嫌好道歹?大家都是一门心思扑在地里的庄稼上,都是想把日子过好……这位倒好,只知道好吃、好吃还是好吃。
有一次当他让我把擀了三遍的面条重新再揉一遍,我实在忍不住说:“我给你去买吧,多买点放到你那边。”虽然内心里气得要死,可我还是不敢冲撞他,因为他病人的身份。
我的话还没落地,他的脸一沉:“买的不好喝,我不要。”拒绝得干脆利落,没有丝毫回旋余地。他好像也生了气:“擀面条不能怕麻烦,我给你说啥是好面条,至少得擀四五遍,把面轧熟实,擀出的面条对着太阳光,透明才行。”说完,他端着面条头也不回得走了,对我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2001年7月底的一天,天上下着雨,不紧不慢、淅淅沥沥,按理说下雨天不能下地干活,可是老公却一上午不见人影,直到做好中午饭,他还是没有出现。
我很纳闷,于是撑把伞跑到公公住的院子,发现老公和大伯哥两个人像落汤鸡一样,浑身湿漉漉的在院子里忙碌着。
原来公公想让夏天的蔬菜保鲜,可是那时农村还没有卖冰箱的,于是他就想出来一个办法,在院子里让两个儿子挖一个四五米的深井,每天他把蔬菜拴在一根绳子上,放到井底。
为了满足自己的需求,让两个儿子淋着雨挖井。看着两个泥水一身的人,我愣住了,一时不知说什么才好。大脑中却飞快地检索我所认知或熟悉的一些父母亲,印象中从没有一个父亲或母亲,为了自己的一点享受,全然不管不顾孩子的健康和内心感受。
我身边的父母,总是竭尽所能为孩子遮风避雨,可我眼前的这位老人,分明也是父亲,他的所作所为却让人如此的厌恶与陌生。
终于我的情绪被激怒:“多要紧的活,让人淋着雨干,也不怕人家淋感冒了?”
“又没让你干,你管那么多干嘛?”老头冷冰冰的回了一句,脸都没露。
好像是某种讽刺,那天的雨下了整整一天,哥俩一刻没停,一直干到晚上掌灯时分。第二天大哥发烧去输液,听大嫂说老头连个面也没露。
许多年以后,这样的事情也习以为常,见怪不怪了。有一次和侄女说起公公的做派,侄女大发感慨:“俺爷爷活得就像皇帝,俺爸他哥仨就是三个太监,大太监、二太监、三太监……”她说完哈哈大笑,而我却感到一种苦涩。
至于三五块钱一斤的蔬菜,七八百一件的皮衣皮裤,那更不在话下,他一个月四五千块钱的工资,有时到月底还得借钱花。
即便二十年后的今天,对于三五块钱一斤的蔬菜,我也是不敢动一点心思,从小节俭惯了,公公对自己那是一点也不含糊。
二嫂看不惯他大手大脚:“爹,你有工资,看病还得三个儿子兑钱,你就不能节省一点,减轻一下俺几家的负担吗?”
“哼,没有的不能享受,有的还不让享受?”言外之意是你管不着。
尽管公公时时处处想着享受,我们一大家子人都尽心尽力地照顾他,他还是没有逃脱病情恶化的魔咒,先后几次胃出血,做了套扎、栓堵、切脾等手术后,他的病情终于发展到出现恶性肿瘤。
二叔因为肝癌去世,经历数次痛苦的化疗,最后枯槁得没有人形,特别是临死前肝腹水,有一次竟从肚子里抽出11斤液体,那次抽水后不久,二叔便离开了人世。
公公目睹了这一切,回来跟几个儿子说:“我以后发展到这个程度,谁也不能提放疗化疗,这样的洋罪我不受。”言辞凿凿。
后来肝上出现肿瘤,他坚持保守治疗。记得他离世的那年,大约有半年没有离开过家门,突然有一天夜里,他叫醒婆婆说是饿了,吃了半个火龙果后,自己偷偷吃下一瓶安眠药,第二天永远离开了这个人世。
听婆婆说,那天晚上公公告诉她这辈子活值了,儿子儿媳妇都孝顺,想吃的想喝的也都吃了喝了,自己不光有了孙子孙女,还有了重孙子重孙女……没有遗憾了,也就不跟这病耗着了。
那一刻,鼻子酸涩得要命,眼泪止不住地流……没想到,面对生死,公公能如此理性决绝。
婆婆是去年走的,因为一场意外。
说起婆婆,不得不聊聊她的性格。她是一个极度节俭的人,节俭到招人恨的程度。这样说,你可能会反感,你可能会说,节俭不是好习惯嘛,再说了她还是个长辈。
让我给你说几件小事,婆婆的节俭可见一斑。婆婆的饭量很大,一顿吃的东西够我吃一天的,可能是因为困难时期吃的东西没有油水,把胃撑大的缘故。
那次她和一群老太太结伴赶集,到了吃午饭的时候,大家赶忙找吃饭的地方。喝罐子汤的、喝丸子汤的、喝羊肉汤的、吃肉盒的、吃壮馍的……爱吃啥买啥,又不是没有钱。
婆婆买了一块钱的壮馍,同行的邻居都问她为什么不买碗汤,她却说自己不渴也不饿,吃不下去。三奶奶知道她是怕花钱,就自掏腰包给她买了洗碗丸子汤,她喝得一干二净。
后来三奶奶说:“70多岁了,连个汤都舍不得买,你不知道我当时气得想骂她,存那么多钱,看看你死了能带走不……”
是的,三奶奶没说错,我婆婆当时手里至少有10万存款,公公是事业单位退休的,他死后婆婆作为遗属每个月有将近一千块钱的工资,再加上老年补贴,还有平时我们三家也会给她点零花钱……毫不客气地说,和她经常在一起玩的那几个邻居老太太,没有一人比她宽裕。
还有一次,胡同里有卖水蜜桃的,那桃红艳软糯,汁水丰富,引来一群人来买。大家都忙着挑选心怡的桃子,只有婆婆坐在小板凳上一动不动。
大婶子问她:“大嫂,你看这桃多好,你咋不买点,又不是咬不动?”
“我血糖高,不能吃甜的。”婆婆的理由十分充分。
买完桃以后,大婶子递给婆婆一个:“吃点吧,有点甜也不要紧。”婆婆没有拒绝,接过来两分钟不到,桃子进肚。
大婶子一看这样,和婆婆开起了玩笑:“大嫂,不花钱的吃了不怕血糖高啊!”
说到底,只要是花钱的事,宁愿委屈自己也不能亏钱包。
吃舍不得,用那就更不用想了。家里的锅碗瓢盆、面板、烧水壶、煤气灶……全部是儿子添置,坏了不用也得等着儿子来“修”。
即便我们回去,你也别想吃她一嘴东西,每次我们都是带馒头蔬菜和肉食,否则婆婆就那一句话:“我也不知道恁喜欢吃啥,恁想吃啥恁自己买去,反正我不吃恁的。”为了省钱,老太太也是拼了。
儿子、儿媳妇、孙子、孙女,对于她远不如毛爷爷更重要。有时候想不通,我问老公:“都说隔辈亲,娘不疼咱可以理解,这孙子孙女咋也不疼?”老公苦笑:“咱娘这是因为苦怕了。”
有时看着婆婆佝偻着身子,满头的白发,也会发自肺腑地去劝她善待自己,毕竟每个人都只有一辈子,别让自己活得太不值……
或许节俭早已是婆婆的执念,不管怎么劝她,甚至是几个儿子对她发脾气,她始终不变的是捂紧自己的口袋,不吃不喝也不用。终于在去年的一次意外中,走完了她78年的人生历程。
公公和婆婆的离去,让我不得不深思人生存或生活的意义。他们两个人,显然是两种完全不同的生活观,一个极尽享受,一个是极尽节俭,最后殊途同归,全部离开了这个他们或爱或痛的世间。
人,到底该怎么活?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对公公的厌烦转变成一种由衷的钦佩。做了病魔的俘虏,在无穷尽的痛苦中,竭尽所能让自己过得好一点,吃点好的、贵的,穿点舒服的,甚至是奢侈一把,也不枉自己受苦受难的一生……
至于婆婆,让我想起鲁迅笔下的祥林嫂,哀其不幸怒其不争。婆婆呢?离开后,除了外人的唏嘘感叹,就是一句:活得不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