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代帝王的非正常死亡之韩哀侯:偏宠留下的祸根
文:亦林
01
当严遂严仲子敲开门的时候,聂政正捣碎食物喂老母吃饭,看到着装华贵的那个人抢进来,借助透过门缝的太阳,他眼前不禁闪过一道金光。可能几年以后,在准备结束自己生命的瞬间,他会想明白,这道金光当时就隐约渗着血色。
严仲子误打误撞找到聂政,早先对此人一无所知,冥冥中欣然接受了上天为他特定的人选。他相信命运安排,如同相信终会报了在大殿上所受的屈辱一样。复仇这种东西,一旦在心中点燃,会激发出无穷的毁灭的潜力。一个多月以来,他堂堂韩国士大夫、国君的红人像丧家之犬,不是在列国,就是奔窜在列国的路上,过着四处流浪、精选帮手的生活。在魏国大梁街头,他遇见一位力士,喜不自胜上去攀谈,那力士见他虽然风尘仆仆,言谈举止很有章法,便接受吃饭的邀约,席间却被一只耗子惊得屁滚尿流,严仲子叹口气放弃了,出门觉得整个天空都变得有些灰暗。到了鲁国曲阜,寄寓在客栈,被掮客探得口风花言巧语骗去几十金,圣人的故乡出现这种勾当,他既懒得去寻,也怕消息走漏出去,影响自己的计划。辗转奔到齐国,一路的经验告诉他:合适的人,往往藏于民间,找到他,需要眼睛,更需要心灵。而齐威王治下的王国,民风比较淳朴,打听一下,便有好心人告诉他:在轵邑深井那个地方,有个叫聂政的人,为躲避仇家跑到那里作了屠户,真是绝世的勇士!严仲子内心希望的小火苗,又立刻有了喷薄而出的冲动,决定马上去见他。
一碰面,倒是聂政有些疑惧。陌生人,总会让人有不安全感。严仲子深躬一礼,态度甚是谦卑,做完自我介绍,口中寒暄着“久闻大名今日得见”的客套话,极尽亲近之能事。聂政虽是粗人,也晓得没有过交情的人“无事献殷勤,必有事来跟”的道理,掸掸落满灰尘的板凳,请严仲子坐下,问道:“哥呀,是不是有什么事需要我去做?”严仲子看到了聂政喂饭的动作,瞬间把它定格到道德的高度,知道重情、重义是孪生兄弟,这个人他盘对了。为了避免过早暴露意图,他先打感情牌,再次低头,用奴仆的语气说:“哥为您效劳的时间还不长,我们的交情还这样薄,怎么敢有所求呢?”
隔了几天,严仲子开始感情投资,备办了丰盛的酒席,亲自把盏向聂政母亲敬酒,出手也相当阔绰,拿出百镒的黄金①,说是为老人家祝寿。聂政却有些吃不消,地位已经限制了他的想像。当初,他本不是个安分的主,在外地杀了人,为了活命带着母亲、姐姐逃到齐国,姐姐随后嫁了人家,自己靠杀狗谋生,日子过得尽管稍显拮据,但每天还能够早晚买些甜美香软的食物来奉养高堂。平日,他并不仗着“老子杀过人”的彪悍欺凌别人,与邻里关系也比较融洽,谁家有个事情也都相互周济,几两银钱的事并不鲜见。可是,突然间天上掉下个财神爷,待他们那般厚重,非常之礼定有非常之请,聂政感到非常震惊,回头看一下老娘,坚决推辞掉严仲子的美意。
没有办法,严仲子只好避开周围的人,把聂政拉到一边,悄悄耳语说:“哥确实有仇要报,为此遍访诸侯,只为遇到一个知己。来到齐国,听说有讲义气的您在,这辈子我佩服这样的人,所以特地送上百金,只是想作为老夫人粗茶淡饭的费用罢了,同时也让小弟感到高兴,哪里敢有什么请求呢?”聂政听出了弦外之音:想成为知己吗?要命的那种。就义正辞严地把“父母在,不远游”进行了发挥,说:“本人一个有追求有前途的大好青年,所以降低志向,辱没身份,混迹于市井百姓当中,只是为了给老人家养老送终,她活着一天,自己的生命就不敢轻易交付给别人。”严仲子自然不是傻子,坚持让聂政先收下赠金,见对方始终不肯接受,识趣地尽了宾主之礼后,与聂政告别。他知道,除了忍耐,他更需要等待。
通往卫国濮阳的路,秋风飒瑟,比以往多添了几丝寒意。
02
连日来,韩哀侯的精神处于恍惚之中。
可是他清楚,韩国的祖先,流淌着周武王姬姓的血,按照出身论可谓根正苗红。后代成为晋国的臣属后,被封于韩原,称为韩武子。其后传至第三代韩厥,有谋有勇,因为晋景公三年时制止司寇屠岸贾诛杀赵盾、赵朔未果,伙同程婴、公孙杵臼两位大臣,以牺牲程婴亲生儿子为代价,保留下赵家的后代赵武,演绎了震烁古今、可歌可泣的“赵氏孤儿”惊天剧目,并帮助他恢复了封邑。后来,韩厥率兵讨伐齐国,得胜后与祁氏、羊舌氏、范氏、中行氏、魏氏共同被晋国封为“六卿”。多么风光啊!到了韩康子时代,更是与赵襄子、魏桓子联合击败了智伯,瓜分了智氏大地主的田庄美宅。太爷爷景侯时期,赖祖宗的庇佑,韩国为周天子所承认,开始与列侯平起平坐,多么威武啊!轮到他当了侯爵,头一年就给沦落一角、衰朽不堪的晋国,压上最后一根稻草,与赵国、魏国共同肢解了晋国,把它从地图上彻底抹去了。第二年,又拿总来骚扰,一直看着不顺眼的郑国祭了旗,举全国之力灭掉了它,并把国都从阳翟(今河南省许昌市禹州)迁到了新郑(今河南省郑州),多么豪迈啊!
眼下,最令他伤神的是严仲子。
这位宠臣,被宠得有些上天。如果天没有限界,哀侯可以任他驰骋,可惜它真有限界;触到帝王家的核心利益,它就到了限界。委任韩傀韩侠累为相,本来为了平衡家族内部权力,由他贪点占点没有关系,反正晾到一边,没多少发言权,许多军政大事还是和严仲子商量。没想到两人因此产生了矛盾,不可调和,也没想到那严仲子恃宠而骄,牛皮哄哄的什么话都敢说,什么事都敢做。前几日朝堂议政,他直接揭露了韩侠累的过失,侠累也不示弱,反唇相讥,两人对骂得不亦乐乎!倘若只是简单的廷争,回头老大调解一下,大家嘻嘻哈哈一笑,也就过去了。不料,严仲子突然拔出佩刀砍向韩侠累,眼看血溅当场被众人拉开,避免了一场因吵架引发的命案。这下事情弄大了,哀侯止不住斥责了严仲子几句,那仲子还没受过这样的委屈,失望地望了哀侯一眼,又害怕真被杀了,竟跑路了,留下一家子人要哀侯照顾。
寒来暑往,韩哀侯忧心忡忡。韩国很小,再找一个像严仲子那样谈得来的,太难了!有时,他也后悔当初不应该严厉,那样严仲子不会流离失所,然后找个机会,解释他是激情犯错未遂,再找点毛病敲打敲打侠累,两下找平了,谁也没占到便宜,国家既不失根本,寡人又不失宠臣。可惜,理想的丰满,撞见了现实的骨感。无奈之下,他改变了沿袭多年的情报递送程序,指使潜伏在各国的间谍,直接把有关严仲子的信息向他面奏,对外严密封锁消息,自然是怕侠累派人去暗杀严仲子。
每当听说严仲子在异国他乡形影相吊,韩哀侯时时产生兔死狐悲的感觉。听说他到处寻访侠客,准备回来找侠累报仇,韩哀侯又莫名地狂怒:不识抬举的竖子,好好的位子给留着,你却在外面瞎折腾!你要杀我相国,杀了我的叔叔,最后连我也保不住你!再说,现在韩国地处中原,被魏国、齐国、楚国和秦国包围,各国之间都貌合神离,哪一个都不是善类,尤其西面的秦国,总是虎视眈眈瞅谁都像块肥肉,如果游荡到那里,不知道那些虎狼之辈怎样对待你!最后又听说,严仲子在齐国会见一位叫聂政的人,相处一段时间,也没见会起什么波澜,他回到卫国安居了,哀侯才放下一颗心。
韩哀侯揉了揉生疼的脑袋,油然涌现一句诗:“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03
转眼间,三年时光飞逝而过。这一日,天降大雨,严仲子数着檐下的水滴,站在草舍前若有所思、若有所期。
一千多个日子,他时常吟咏《诗经•小雅•正月》这句话:正月繁霜,我心忧伤②。在韩国的时候,韩哀侯与他亲密无间,外出同辇,内宫随意进出,恨不得江山实现共享。他也自我膨胀到目中无人,满朝文武全不放在眼里,比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国要牛!实际上,对分他权力的韩相国,严仲子相当看不顺眼,一直在寻机挑衅,那天的抨击不过是个借口,正好装着气急败坏杀了他,自己深得主公垂爱,断不会因为过失弄死个人,治个人的罪。到时轻轻责罚过后,又可以手握大权施展政治抱负。可叹呀!面对亲情,再好的关系也经不住考验,韩哀侯竟然当众责骂他,看样子还想抓他入狱!为了保命,他连夜逃出了国都。
为缓解矛盾,韩哀侯曾经许诺严仲子,最近新开不少官营手工业,规模都比较大,使用的奴隶、罪犯和雇工生产者数量大,派他去管着,权力不减,待遇更高,制造质量更优的兵器、礼器及生活奢侈品,满足皇族、贵族们的需要。只是他太着急了,逼得自己无路可退。得知韩哀侯没有为难家小,本国人也追随着来问候他,严仲子很感激,把一切罪过都归到韩侠累身上,必欲杀之而后快。
终于,踢着满地乱跳的水珠,一个人越走越近。
他看清了,那是聂政,一个没有断过联系的聂政,一个前来替他出头的聂政,一个一生只能有生死两次交集的聂政。
聂政保持肃穆的神情,丧母之痛似乎已经被时间冲淡,心无挂碍地对严仲子说:“老哥这么大的官,跨越千里来结交无名小辈,真让我脸上有光啊!那时不接受您的巨款,刻意不领你的情,是自认为没有什么功劳,但我知道您懂我!现在老人家已经入土为安,到我表现的时候了,请大声说出您的仇人来!”严仲子轻轻咳嗽一声,掩饰住内心的兴奋,对聂政道:“哥这仇人来头挺大,是韩国的相国韩侠累,还是皇亲,家族人丁兴旺,保镖众多,几次派人去刺杀都凉凉了。您没有忘了来帮我,真是感激涕零!我这就准备车马人员,做您的跟班!”聂政考虑到,从出发地卫国到刺杀地韩国距离太近,人多眼杂,难免走漏消息,让韩国人都把严仲子当仇人,就婉拒了他的好意,决意单干。于是,两人甩开膀子,喝了个一醉方休。
翌日凌晨,聂政独自带着一柄剑,随着商人的车队向韩国出发。路上,看着北方的马匹、南方的鱼、东方的盐、西方的皮革等商品穿梭往来,他猛地有一种“世界这么大,我想去看看”的念头。这个念头在到达东孟时,还没有完全清零,但他在集会上看见了韩哀侯,看见了韩侠累,也看见了持兵戟护卫的将士。就在那一瞬间,聂政变成了一只西北狼,尽管他未必知道作为中国狼的一个品种,它的主要特性是敏锐的观察力、专一的目标,理解不到也不影响他成为它。聂政拔剑冲进去,走上台阶直接刺向韩侠累。短暂的惊慌,韩侠累绕着韩哀侯做起圆周运动,哀侯为了保护叔叔,紧紧抱住了他,聂政抓住空子,一剑刺中韩侠累后背,再一用力,贯穿了韩哀侯的胸腔,一代君主,以吃锅烙的形式告别了人世繁华。
见众人大乱,聂政呼啸几声,杀了周围十几个人后,自眼睛开始,用剑剖下了脸皮,然后切腹自杀,断肠而死。韩国人弄不清凶手身份,把尸体丢弃在闹市,悬赏千金却无人认领。远在齐国的姐姐聂荣听说,记起弟弟谈过严仲子拜访一节,知道一定是聂政回报厚遇铤而走险,最后为了保全她,故意这样做的。她不能让弟弟这样无声无息湮灭于历史尘埃。她带着极度悲恸,来到韩国,抱住聂政的尸体大哭,对市人说:“这是齐国轵邑深井里的聂政,他虽想保护我这个姐姐,但我不能害怕被诛,而埋没了他的大名!”大呼三声“老天”后,悲哀过度死在聂政身旁。
是夜,严仲子听到了消息。晋国、楚国、齐国、卫国人,都说自己“可谓知人能得士矣”,聂政为他这个知己死了,他又能为韩哀侯这个知己做些什么呢?
又会是个失眠之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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