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知的岁月 04 校长和高年级同学之间的夹心饼干


我是后来才意识到,高年级同学中间那时弥漫着一种对校长极为不满的情绪。

这大概跟校长的高压政策有关。他是个典型的强迫症,不论什么事,只要是他认为应当的,便严令必须执行,否则就要受罚。

比如有段时间要求课间跳绳,其实跳绳锻炼身体本来是件好事,但是他规定每个人下了课必须去跳,还一间间教室去查,谁也不许偷懒。

不止于此,他还规定每个人上学时必须带根绳子,甚至亲自站在校门口检查,不带绳子的跟迟到一样处分。

有些聪明的便往书包里常备一小截绳子,检查时露出一点以便应付。不过这招很快被精明的校长识破,同学们慌乱之下只好到学校旁边的山上去扯葛藤。

一件大大的好事,就这样硬生生被他整成一个负累。同学们敢怒不敢言。

有次在女厕所,几个高年级女生交头接耳地说着悄悄话。我听见她们说“X老师死得好”“X老师死得早”(X老师就是校长,那时刚当上校长没多久,高年级同学还是习惯叫他老师)。

那并不是第一次听见别人在背后骂他。有次上学的路上,校长骑着自行车从后面过来——他规定同学们见面一定要喊“X老师好”或“X老师早”以示礼貌——一路上便听见串串铃声和此起彼伏的“X老师早”“X老师好”。

等他的自行车过去,传军他们——比我大十来岁——诡秘地笑着说:“其实我是说‘X老师死得早‘,‘X老师死得好‘。”说完几个大同学笑作一团,还让我们小的跟着念,说一定要念得非常快,他才听不出来。

所以厕所那几个女生一说出来,我马上得意地表示自己也会。

她们便怂恿我:“那你敢不敢说啊?”

我有点受宠若惊——居然有高年级同学跟我说话——便炫耀似地大声说:“X老师死得早!X老师死得好!”

等从厕所出来,才走到隔壁男厕所门口,突然被一把拎起来,径直飞下那段十来米的小土坡,待放下来才看出是校长办公室。

校长紧抿着嘴,鼻孔因生气而撑得像两只盆那么大。

“弯九十度!”

校长是教数学的,可是那时我还不知道九十度是什么东西,无知地看着他。

他气坏了,弯下腰来给我示范。

我照他的样子弯下去。等他直起来,我也跟着直起来。

他一巴掌打在我的头上:“就这样弯着,不许抬起来。”

然后夹着讲义出去打上课铃(那时上课是手工打铃,没有电铃)。

过了漫长的一个世纪,感觉那块方寸大的泥巴地都要被我看穿的时候,下课铃终于响了,随着同学们飞奔出教室,校长也夹着他的讲义回来了。

他见我一直老实地弯在那里,似乎挺满意,没再说什么便把我放了。

没多久,校长突发奇想,组织一场全校范围的作文比赛,题目是“我的妈妈”,要求千字以上。

要知道人家八年级可是相当于初三,让我们小学一年级去跟初三比,真是疯了。

更疯的是,我竟然决定参加比赛——当然是在爸爸的鼓动下。

其实根本不懂什么是作文,但是爸爸说凑齐那些字就可以了。

校长举着我那几张纸,在全校大会上激动得声音都在发抖:“这可是一年级的同学写的!你们高年级的回去好好想想,人家写得出一千字,你们怎么就写不出来!”

很快就明白了高年级同学在台下悄悄冷笑意味着什么。之前放学回家一大帮人,突然间所有人都不理我了。等我走近,就听见他们窃窃私语着“流水帐”“马屁精”之类。

我越想跟上他们,他们就越想把我甩掉。

有天放学走在铁轨上——那时铁路还没通车,上学放学我们都沿铁轨走——岁子(我们家的老邻居,比我大十来岁)手里拿着根链条在我身边不停地甩,嘴上说着:“链条甩到谁可不要怪哦,链条不长眼睛哦。”

可是那根链条却不只长了眼睛,还长了腿,竟然紧跟着我,完全无处可避,最后啪一下甩在我脸上。我吓得哭起来——一半是因为疼,一半是因为积累了好些天的委屈正好无处渲泻(不明白高年级同学为什么那样对我)。

等我一路哭回家,妈妈正在为爸爸带弟弟去邻乡出差还没回来担心,有人传言说他们的车出了事。又没有电话,只能干着急。

妈妈急得乱了分寸,便领着我到岁子家,跟她爸说岁子打了我。

岁子的爸妈都是非常好的人,我们两家几十年的邻里关系,互相之间跟亲人似的。不过她爸是个火暴脾气,还没等我们说完,便给岁子一顿暴风骤雨般的狠揍。

妈妈一直后悔不该去告诉岁子爸爸,害岁子挨了那顿打。

今年五月回家,正好碰到岁子,她已经当了外婆(农村有的四十多就当了奶奶外婆)。

我说: 抱歉那年让你挨了打。

她笑笑:那有什么,我挨的打又岂止那一回。

然后她说,前些日子跟她妈说起小时候挨打的事,她妈说,哪个打过你呀,那时候疼你们都来不及呢。

我们笑作一团。

那些年的打都白挨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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