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澎湃
有些人就是这样,哪怕只是漫不经心地走过来,依然轰轰烈烈惊艳时光,然后在你岁月的石碑上刻下一张永生不灭的面庞。
04
下午第一节课的铃响刚刚响起,班主任就走进了教室。茄子赶紧把最新一期的《火影忍者》塞进抽屉,我把正放着《稻香》的耳机摘下了来。
班长没来得及叫起立,老师便兴奋地宣布道:“今天还有一位同学要分到我们3班来,大家对她表示欢迎。”
正说着,一个纤瘦的长发女孩挎着单肩包走进了教室,白衬衫,藏蓝色的百褶裙,漫过小腿的白丝袜,一双黑色制服鞋轻盈地踩在讲台上发出有节奏的“哒哒”声,动静并不大,但所有人都听清了,这种奇怪反差产生的恍惚感还体现在其他方面,比如你明知道她穿的是普通校服,可就觉得那不是,而是高贵的公主裙或者晚礼服。
这一切只因为她的脸。
那张脸太美了,除了美我想不到其他的词,美得纯粹、张扬、不讲道理。她稀疏平常地站在那,什么都不做,你的视线就是无法从她脸上挪开,她用漆黑的湿润的眼睛大大方方地看着你,仿佛在说话,在唱歌。相比之下,你就像一个笨拙的、无法呼吸的结巴。
“来,青萱同学,跟大家自我介绍下吧。”老师显然非常偏爱这位迟来的同学,自我介绍都用上了。
青萱?这个名字有点熟。
突然间,我想起来了,上星期五在分班名单的公告栏上,枷辰的文化成绩是全年级第二,高挂在第一名的正是这个青萱。我一直以为她应该是个留着蘑菇头戴着厚眼镜每天低调的穿梭在校园里的小透明,爱读书的女学霸不都这样吗?谁能想到这个全年级第一名……会美成这样!用茄子的话说:简直没天理啊。
转念我又想到更诡异的事,要知道,校长这次顶着所有任课老师的压力,强行在高三开学进行分班,就是为了重新洗牌,让那些有潜力的同学去更好的班级,提高大学升学率,至于那些占着茅坑不拉屎的同学则间接放弃,送去真正的茅坑待着,现在的3班,大部分都是些成绩不好也不怎么努力的同学的聚集地。这个全年级文化成绩第一名的青萱,不在1班待着,上3班来干吗?
“大家好。我叫青萱,今后请多关照。”女孩做了一个官方而简短的自我介绍,然后朝在座的同学微微一笑,这个笑容有没有倾城我不知道,反正班上的男生们已经集体倾倒。
我也跟着呆住了,倒不是别的,而是她径直走向了我。
事情发生得太快,不出五秒她已经来到我身旁,我能闻到淡淡的栀子花香,洗发水、沐浴乳、或者香水?我不知道。
“刘老师。”她的声音悠扬,又带着淡淡的慵懒,“我可以坐这吗?”她指了指茄子的位置。
茄子一脑袋的问号,看看她,又看看我,又看看她,不明白为什么会从天而降一个美女,这个美女还要跟他抢一个大家都并不怎么想要的座位。
“坐在前面不好吗?”老师给她安排前面的位置。
“我在1班一直坐这,习惯了,听课更容易进入状态。”
她的理由乍一听像那么回事,其实根本就是胡扯。不过人家可全年级第一名,估计也是这班上唯一能考上重点大学甚至是清华北大的学生了,别说坐在角落,她就是想把自己挂后面的黑板上也得同意啊。
果然,班主任欣然答应了。
茄子一脸吃了瘪的表情,依依不舍地收拾好课本去了前排的座位,坐下之后一直回头朝我使眼色,老实说我压根没空理,心思全在这位“不速之客”上。
青萱慢条斯理地放下书包,拿出课本,翻开。她的课本上竟然没有任何笔记,干净得像是新的。我以前觉得枷辰已经够厉害了,现在才知道什么叫天外有天人外有人,真的还是人吗?该不会是外星人吧。
女孩察觉到惊诧的目光,偏头看过来,我立刻做贼心虚地别过脸去,绷直了背。奇怪,我为什么要做贼心虚?倒是她,莫名其妙的就拆散了跟我同桌三年的茄子,是不是要给我一个解释啊?
之后的课堂上,气氛变得空前微妙。我能感觉到四面八方的目光朝我聚拢,当然不是看我,而是我的新同桌。午后的阳光透过繁茂的梧桐树叶,斑驳地照进教室,透明的光束中漂浮着轻盈的粉笔灰尘。
时间不紧不慢地走着,班主任的声音早已沦为可有可无的背景。不知道过去多久,青萱再次偏过头,用我刚好能听清楚的声音问道,“今天星期几?”
“星期一。”我生硬地回答,奇了怪了,莫非她真是外星人星期几都不知道。
“我听说学校换门卫了,新来的这个,逃课的话方便吗?”她又问。
“送包烟,讲几句好话就行了。”我跟茄子很有经验。
她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我犹豫了一下,还是没忍住问:“你是转校生吗?”
“不是。”
“之前怎么没见过你。”其实我想说的是,你这么漂亮成绩又这么好,早该像枷辰一样全校有名才对。
“学校有两千多人,你不可能每个都见过吧。况且我很少来学校的。”她漫不经心地翻着课本,洁净修长的手指划过光滑的纸面,我这才注意到,她涂着醒目的黑色指甲油。
“你在1班不好吗?干吗要来3班?”我觉得自己像个娱记。
“因为你啊。”女孩轻快地回答。
她乱说的,我知道。可我差点相信了,真是鬼迷心窍,我尴尬地愣住了。
“开玩笑的。”她微微一笑,就冲着这个笑你也很难再生气,“主要是分班后1班就成了名副其实的重点班。”
“不好吗?”
“不好,数学老师是政教处主任,我根本没法旷课。”
“所以你选这个位置也是为了方便旷课?”
“聪明。”
“长得好看了不起啊!成绩好了不起啊!全年级文化成绩第一名居然在这里跟老子大谈旷课心得,你几个意思啊?嘲讽人是吧?想打架是吧?”我把这些话在心里骂了一遍,脸上挤出一个笑:“高手,受教了。”
下课铃就在这时响起,女孩瞄了一眼窗外,抓起书包就走,还真是言出必行,说旷课就旷课。转身前她想到了什么,回过头:“喂,有烟没?”
“我不叫喂,我叫顾小离。”我抬头看了一眼,确认班主任走出了教室,才从裤袋里掏出了一盒皱巴巴的万宝路。高一的暑假我学会了抽烟,但不常抽,偶尔郁闷的时候才会去天台吸两口,这几天我挺郁闷的,上天台的次数也就多了点。
女孩接过烟盒,动作娴熟地摇出了一根,飞快地放进左胸前的口袋。
“顾小离是吧?谢了。”
“要是门卫老兄非拦着你,就说是我朋友。”我摆摆手,决定好人当到底。
05
星期五的下午是专业课。
同学们背着硕大的画板聚集在了四楼的画室,今天的练习任务是半身人像素描,请来的模特都是一些当地无所事事的大叔大妈们。老师还没喊开始,就已经非常自觉地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地打起了盹,可谓敬业精神极佳。
我还是老习惯,坐在一个有窗的角落,塞上耳机,目光穿过乱七八糟的画架,瞄准了一个大伯画起来。这应该是我在学校唯一享受的时光,虽然平时总跟茄子像对活宝一样没心没肺丢人现眼,但只要一拿起画笔,身体里沉稳的一面便会席卷而来,安静得像是人格分裂。
咋咋呼呼的茄子出现在我身后,二话不说就是一个“勒脖杀”,差点没把我弄断气。
“你要死啊!”我一边咳嗽一边嚷道。
“敲定好了,星期天上午9点,红旗广场集合。枷辰准备水果和调料,苏冉沫负责食物,烧烤器材我去借好,你安心当吃货。”
“确定?”
“确定一定以及肯定。”茄子引用了《武林外传》里的经典台词。
“行吧。”
“你到时……”他还想说什么,胖乎乎的专业老师突然冒了出来。
“茄子,你不画画啊?”
“画啊,我马上——”
“你画板呢,工具箱呢?又忘带啦?”
“没有的事!咦,刚还在这啊,老师你相信我……”
“没事,老师相信你。刚巧有个模特放鸽子了,你过来顶替一下呗。”
“别啊老师,我不适合做模特。”
“我看就你最合适。”
“我眼睛小,一眯就没了。”
“这才更考验同学们的细节刻画嘛,来来来,赶紧坐好。”专业老师笑嘻嘻地抓走了茄子,他鬼哭狼嚎地抗议着,但并没有什么用。刚一坐下同学们就怨声四起:别乱动!手不要插口袋!喂你眼睛呢?长屁股上啦?睁大点啊!
“他真好玩,你朋友?”我猛地回头,是青萱,她麻利地架起画板,似乎要在我这里落脚了。
我有点状况外地点点头,今天是怎么呢,每个人都神出鬼没的。
“有4B画笔没?”她微微弯腰,把图钉摁在素描纸的四个角上,侧脸美得像一幅油画。
我把手里削好的那支笔递过去,她大方地接过,在我身边坐下了。我们开始画画,没过几分钟,隔着耳机里的音乐我感觉有人喊我的名字,我连忙摘下耳机。
“听说你专业成绩不错。”青萱说。
“马马虎虎吧。”其实我也不是一无是处的,继父是个有着深厚美术功底的园林设计师,多年来的耳濡目染对我还是很有帮助的。不过一想到那没救的文化成绩,心里头那点儿自信又烟消云散,我跟茄子早约好了,要是没考上大学就一起去文庙的小巷口去摆地摊买盗版光碟。
“我素描不怎么行,你帮我看看吧。”
“不敢当。”
她在谦虚,她起草的笔触很好,这是反复练习过的成果,不过结构上确实有点问题,我凑过去伸手指了下,“肩膀这的透视有点不准——”
“顾小离你个人渣!”茄子激动地叫起来,“丫太不忠贞了,这才几天呢就见异思迁!你对得起苏冉沫吗?对得起我吗?一会记得把这位同学的号码给我……”话到一半,铺天盖地的炭笔头橡皮擦便朝他砸去,接着是排山倒海的谩骂声——这就是当人像模特擅自乱动的下场。
青萱眉开眼笑,“他是叫茄子吧?这名字真奇怪。”
“上小学的时候他走起路来软绵绵的,体育老师说他就像只蔫掉的茄子。后来大家就都叫他茄子了。”
“你这么一说还真有点像。”青萱点点头,“他说的苏冉沫,是指1班的苏冉沫么?”
“别告诉我你认识。”我一愣。
“当然,我们之前是一个班的啊,我旷课的时候都是她帮我打掩护。”
“是吗?”我有气无力地笑笑,以前提到苏冉沫我比谁都兴奋,现在嘛,心情复杂。
“你喜欢她?”
这个问题突兀得像一把插进我胸口的匕首,“你跟人聊天都这么直接吗?”
“对啊,拐弯抹角多累,别转移话题。”青萱的眼睛明亮了起来,她直勾勾的眼神让你根本无法拒绝。我已经没有初次见面时那么害怕直视她了,但被这么漂亮的女孩盯着,难免有些局促。我舔了舔下嘴唇,又挠了挠头,“怎么说呢,那种感觉……就是……”
青萱的单肩包里传来嗡嗡嗡的震动声,她侧身掏出一款小巧的银白色手机,是最新款的摩托罗拉A3000,她花了两秒读完短信,把手机慢悠悠地塞回了书包,“我得走了。”
“你可真忙。”
“是呐,忙死了。待会老师要问起你就说我在厕所。”
“行。”答应她的下一秒,我心里忽然闪过一个念头。或许她对我的事根本不感兴趣,她只是想找点话题跟我熟络,好让我帮她打掩护。
青萱站起来伸了个很美的懒腰,然后朝我抛来一个眼神,我猜到她想说什么,自觉地掏出万宝路。
“谢啦,在学校都憋坏了。”她拿出一根,跟上次一样放进了上衣口袋,我完全可以想象,她待会会怎么找门卫小哥借个火,然后叼着烟酷酷地走出校门。
“对了,你这个星期天有空么?”
午后三点的阳光从天窗照进来,淡淡地笼罩在她身上,大中分的黑色长发变成了闪闪发光的金黄色,苍白美丽的脸庞透明得好像随时会消失,“唦唦唦”的画画声响此起彼伏,我整个人都有些恍惚。
这是在约我吗?约得那么自然,好像只是在借一块橡皮擦。我发现我真的搞不懂她了,不对,应该说我从一开始就没搞懂过她。但可以确定的是,我想答应,想知道这个突然杀出来的女孩是何方神圣,想知道自己为何会对她的一切都怀有好奇。
“啊,不巧,有约了。”可我拒绝了。尽管星期天的烧烤我一点都不期待——看着十几年的好朋友跟暗恋三年的姑娘秀恩爱有什么好期待的?但是茄子已经替我答应了,答应的事情就要做到,做人再烂,也要讲原则啊。
“那好,有空再说。”青萱轻轻一扬手,转身消失在了乱糟糟的画室里。
贰
——缺爱的小孩就这样,都不用给糖,给他一片糖果纸,他就幸福得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01
红旗广场是一个很小很旧的广场,坐落在老市区的一片老房子里,四周围满了枝繁叶茂的梧桐树,广场中间有一个干涸多年的圆形喷泉,里面总是堆满厚厚一层枯黄的梧桐树叶。我上初中那会,这里有一家不要身份证就可以上网的黑网吧,我跟茄子放学后经常会来光顾,也不能光顾太久,因为零花钱不够。
离开网吧一般是八九点,回家也吃不到饭,我俩就用最后三块钱买一份臭豆腐或者糖油粑粑,坐在喷泉池的水泥台上分食,大家都很饿,难免为了最后一口大打出手。偶尔枷辰也会在,他看不下去了就会回家给我们提一些水果出来——他家离这儿很近。
星期天的上午九点,我准时来到红旗广场。
快有两年没来过这了,它还是那么破,喷泉形同虚设,水泥地龟裂成一朵朵奇形怪状的花纹,几个老人穿着唐装在树荫下打太极,那悠然的神态好像活在了时光之外。
记忆中的黑网吧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家奶茶店,几个穿着校服的青涩初中生在里头坐着,门外停着几辆近两年很流行的迷你自行车,龙头很高,座位很矮,车轮超级小,可以挺直了腰板踩车,轻松惬意,就是速度慢得叫人受不了。
奶茶店外面的不远处,我看到了苏冉沫。
上明成高中的这三年,我看到过各种各样的苏冉沫:嘴里叼着奶油面包踩着上课铃声在操场狂奔的苏冉沫;双手抱着高高一叠作业只好用肩膀推开办公室门的苏冉沫,在食堂挥舞着没用过的汤勺与同学嬉闹的苏冉沫,每一次都让我心醉神迷。但,不包括这次——捧着柠檬茶挽着枷辰手臂小鸟依人的苏冉沫。
走过去时,我在心里狠狠地骂自己:你就是个傻X,好好的星期天不去跟全年级文化成绩第一名的美女约会,非要跑来这里看人家秀恩爱虐狗。你就是那条狗啊,不能叫苦叫痛,还得哈喇着嘴摇着尾巴装可爱,就像现在这样——
“臭小子!”我笑嘻嘻地给了枷辰的肩膀一拳,接着才看向苏冉沫,“你好,我叫顾小离。”
“我知道你。”苏冉沫眼睛里闪烁着明亮又兴奋的光,像一只紧张又期待的小鹿,“枷辰跟我提起过你,我叫苏冉沫,你叫我小沫就行啦。”
女孩笑了笑,露出浅浅的酒窝,就像一阵春风吹进了我的心田。三年了,我还是第一次这么近的光明正大地看她的脸,听她的声音。真没出息啊,如果我有尾巴这会一定已经摇到天上去了。
“都来得挺早嘛!”
茄子也到了,今天这小子的打扮十分诡异,穿一件夏威夷风格的艳俗花衬衫,戴着一顶软塌塌的遮阳草帽,背上背着一口锅,手里提着碗筷瓢盆什么的,一边走一边制造出“哐啷”声响,活像个收废品的大爷。我简直不想承认这人是我朋友,从枷辰的冷漠脸判断,他应该跟我想法一致。
苏冉沫欢快地跑上去,大眼睛眨巴眨巴地将茄子打量个遍,估计把他当成了什么吉祥物,“你就是茄子对吧?哈哈真的超可爱,我叫苏冉沫,以后咱们就是朋友啦!”
茄子打死也没想到苏冉沫会这么主动热情,支吾了半天没憋出一句话,只能一个劲地点头傻笑。不知道的人还以为他是在害羞呢,只有我知道他是太兴奋了,或者说太幸福了,以至于大脑间歇性瘫痪。
后来茄子果然跟我说,小离你知道吗?来的路上我提着一大堆东西累死累活时我一直在想妈的凭什么啊?好几次我都想打道回府。可是看到苏冉沫冲我笑时我觉得什么都值了,别说这口锅,就是再让我背个电冰箱也成啊。
这话听得我有点心酸。缺爱的小孩就这样,都不用给糖,给他一片糖果纸,他就幸福得像是拥有了全世界。
人到齐了,大家简单商量了会,一致认为最好的烧烤地点是河西郊区的月岛,月岛不是岛,而是郊区一片有待开发的荒地,被一个湖泊包围,三面临水,看起来很像一座岛。春天的时候,很多人都会去那烧烤野营或者拍一些艺术照。
出发前,大家三三两两地检查着工具和食物,细心的苏冉沫发现茄子忘带了液体酒精。
“我去超市买,你们等会。”冉沫说。
“我陪你。”枷辰说。
“不用,你们看着东西,我马上回来。”女孩背着双肩包跑走了,我跟茄子全程微笑着目送她那可爱又朝气的背影消失在马路转角,下一秒,我俩撕下伪装,使出一招“双人勒脖杀”,一边痛殴枷辰一边大喊:“禽兽!畜生!什么好事都让你沾上了,你怎么不去死!”
“哟,真精彩,不如你们一块去死吧。”身后传来响亮的拍手声,我跟茄子赶忙松开枷辰,回头一看,是一个把头发染成了枣色的男生,穿着一身劣质的非主流衣服,裤裆都要拖到地上了,脸长得倒是细皮嫩肉一副小白脸模样,额头上隐约可见一条狭长的肉色伤疤。
“余亚彬?!”
我跟茄子几乎同时喊出了声。
事情还得回到很多天以前,具体哪天我也忘了,总之是上学期的事。
那天班主任没课,我跟茄子拽着枷辰一起逃课了。三人先是去网吧打了一上午魔兽,再去路边的麻辣烫店吃了几串鱼丸,然后开始压马路。时值深秋,都不用刮大风,随便一辆公交车慢悠悠地开过来,头顶上的梧桐树叶就成片成片往下落,地下早已经是厚厚一层,脚踩上去能听到窸窸窣窣的声响,我有时候会想,如果时光有形状那么它一定就是脚下的落叶,遍地都是,毫不起眼,被人踩来踩去,然后突然一夜之间,它就消失了,只剩下一条干净的笔直的通往生命尽头的马路,让你措手不及。
那天我似乎也是这么多愁善感地想着,想着自己是不是又挥霍了一年大好青春,然后我遇见了余亚彬。
不,那人渣不配用“遇见”这么好听的词,他就是一坨狗屎,而我踩到了狗屎。
当时我们三人正好经过一家台球室,一个学生打扮的女孩被人从玻璃门里推了出来,重重摔倒在地,正好挡住了我们的路。
几秒后,一个打扮很非主流的男生冲出来,照着女生的背上就是一脚,踢完还不解气地骂道:“滚!少来烦我!你以为你算什么东西?”说完又一脚踢在她的腿上,这才气冲冲地进屋了。后来我们才知道被打的女孩叫小雯,打她的男生叫余亚彬,两人是情侣,就读于一所叫星城南华电脑学院的职高,离明成高中四站路。
事发突然,我们原地愣了半天,茄子第一个冲上去扶她。小雯头发散乱,穿着一件浅绿色的毛衣,她颤颤巍巍地站起来,整理一下因为拉扯而变形的毛衣,又把擦破皮的手掌藏进了衣袖里。
茄子有点结巴,“同学你没事吧……要不要、要不要去医院……”女孩一个劲地摇头,最后终于忍不住了,失声大哭起来。
我脑袋嗡的一下什么都听不见了。
我想起了我妈,小时候她也总是伤痕累累,每次挨了打还要假装什么事都没发生过,给我做饭,哄我睡觉。可那时我已经懂一点事了,我知道她被爸爸欺负了,有一次我怎么也不肯入睡,我从被子里伸出手,摸了摸妈妈眼角的淤青,我用很轻的声音对床边疲惫又憔悴的女人说了声“对不起”。
我也不知道我干吗要说对不起,我就觉得,这一切都怪我。
当时她狠狠地颤抖了一下,似乎不相信这三个字是从一个四岁不到的小孩嘴里说出来的。然后她像个孩子一样“哇”地一声哭了,她不说话,只是特别用力地抱住我,仿佛要把我抱进自己的血肉里。
我冲进了台球室,余亚彬正弯腰打台球,我直接从身后推了一把,他一头栽在了台球桌上,像个滑稽的小丑。
“干什么……你有病啊?!”他老半天才转过身,气急败坏地吼道。
“你一男人打女人你还是个东西吗!你不嫌丢人吗?”
“老子的家务事你他妈少管!”
“我就要管怎么着?”
“我看你是找死!”余亚彬冲了上来,我就等他动手了,一头冲上去将他撞到在地,接着抡起拳头照着他的脸砸下去。没砸两下就让他的几个兄弟给拉开了,我拳打脚踢胡乱挣扎,这时余亚彬已经从地上爬起来,他失去了理智,嘴里骂着脏话,操起墙角的一根台球杆子对着我的脑门就捅上来。
那下要是成功了,只怕我的脑袋上会多出了一个大窟窿,三天后茄子将在我的葬礼上痛哭流涕地念悼词。
枷辰及时阻止了这一切,他一把将余亚彬撞开,对方扶着台球桌勉强站稳了,还不死心,又想去拿另一根杆子,枷辰没给他机会,操起桌上的啤酒瓶砸过去。
厚实的玻璃酒瓶“砰”的一声碎开在余亚彬的额头上,那小子估计没反应过来发生了什么事,呆了整整三秒,直到酒水和鲜血染红了半张脸,才一声哀嚎倒在地上打起滚来。
至于他那几个兄弟估计也没见过世面,一看流血全傻眼了,跑得比刘翔还快。
“别打了,再打我叫警察啦!”老板听到声音从内屋跑出来。
枷辰脸色苍白,这个品学兼优了十几年的好学生怎么也想不到有一天自己会用啤酒瓶把别人砸得头破血流,他把手里头断掉的瓶嘴往地上一扔,“走!”
然后我们就跑路了。
茄子拉着小雯一起跑,后来还送她去医院检查了一下。我跟枷辰直接回了学校,神不知鬼不觉地继续上课,好制造一个“不在场证明”,万一到时候有人来明成高中找麻烦时,我们打死不认账。
提心吊胆了几天,一直没有什么动静,我们也就放松了警惕。后来又过了一个寒假,这事差不多都快忘了,谁知余亚彬竟然出现了。俗话说得好:出来混,迟早要还的。
“还真是冤家路窄啊。”余亚彬猥琐的笑容透着一股小人得志,很明显这不是什么冤家路窄,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报复。
我倒不怕这坨狗屎,但他身后站着一个满脸横肉的光头男,穿黑背心,结实的胸膛上隐约能看到一只白虎的纹身,他略低着头,用一种说不上是阴险还是嘲讽的眼神盯着你,像只危险的狼狗,他身后还跟着七八个流里流气的社会青年,吊儿郎当地叼着烟,手里拿着触目惊心的管制刀具。很明显,这次可不是你打我一拳我踢你一脚就能解决的过家家。这次他们是来玩命的。
我承认我怕了,我不想死。
但我更不想茄子和枷辰死。尤其是枷辰,他还有大好前途,他可是要上清华的人,退一万步就算发挥失常没考上理想大学,凭这张脸去混娱乐圈那也完全没问题,当个大明星什么的,拍拍戏唱唱歌跟女明星传传绯闻我跟茄子日后也可以出去吹吹牛啊,要是就这么死了或者残废了多不值啊。还有,去超市买东西的苏冉沫很快就会回来,要是把她也牵扯进来……
我不敢再想下去,一咬牙,朝余亚彬喊道:“这是咱俩的私人恩怨,你有种冲我来,别碰我朋友。”
“我靠,行啊哥们,讲义气啊!”他夸张地叫着,忽然就是一脚踢向我的肚子,我避开要害,大腿上挨了一下,踉跄后退了两步,“你当自己谁啊?陈浩南是不是?少在这里跟老子装!”
我不说话。
“打我啊,来打啊,你上次不是很嚣张嘛,来啊……”他一巴掌抽到我脸上,我还是不说话。
枷辰和茄子看不下去了,想动手被我拦住了。要是再挨几下打,或者要我跪下来磕个头求饶就能放人,我会做,立刻做,没什么好丢人了,只要这事儿能这么过去。
“余亚彬我们不怕你,大不了拼了!”茄子还是冲了上来。我差点没一口老血喷出来——妈的,这猪队友。
“就你?!行啊,今天看我不整死你们!”余亚彬话音刚落,除光头男外的七八个社会青年立刻围上来,他们挥舞着手头的钢管钢棍,就等着一声令下。
我知道一场围殴在所难免了,我已经开始想着一会要怎么保护身体减少伤害,一定要护好右手,毕竟我还要靠它画画。
“住手!”
不远处的苏冉沫大喊一声,她丢掉手里的购物袋,飞快地冲进人群,张开了手臂把我们三个护在了身后。
“你、你们,想干什么?你们不怕警察吗?现在可是大白天……”女孩吓得花容失色却还在强装镇定,她根本不知道那一刻的自己有多可爱。
一直旁观的光头男抬起了头,阴鸷的眼神一瞬间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成年人才有的浑浊。
“小姑娘,不赖嘛。”他笑容猥琐的走上来,伸手捏住了她的下巴,“跟他们玩多没意思,跟着我玩啊,你看我们——”
“别碰她!”茄子和枷辰刚来得及迈出脚我已经冲上去,我以为能将他推出好远,没想到他下盘稳得不行,后退一步就站住了。他怒了,挥起拳头就砸过来,我几乎没看清楚他出手的动作,下巴就重重挨了一记,我头晕目眩,整个人都往后飞,茄子和枷辰吃力地扶住了我。
“你算哪根葱,也配跟老子讲话!”光头男目露凶光。
“道哥,咱别跟他们废话了,动手吧,帮他们长点记性!”余亚彬在一旁煽风点火。
“呸。”叫道哥的人偏头吐了口痰,夺过旁边一个人手中的钢管冲上前,我立刻站稳,把茄子和枷辰往后推。
“等下。”
眼看一发不可收拾的场面被一声悠扬的喊话打断了,大家纷纷扭过头,然后目光再没有从她的脸上挪开。
青萱穿着一套咖啡色的运动装,一双黑色跑步鞋,看上去干净利落。她的头发高高扎起,露出白皙的脖颈,那张精致的脸自然也全部露出来,看上去还没有她手中的羽毛球拍的一半大,很显然,她正打算去附近的羽毛球馆打球。
“哟!这不是小萱吗?”道哥赶忙放下手里的家伙。
“道哥,在干吗呢。”青萱大方地走过来,歪头一笑,我能感觉身后那些社会青年明显的骚动起来,并且隐约听到了“娘们”“正点”之类的龌龊字眼。
“嗨,能干吗呀,小弟给人欺负了,帮忙讨个公道呗。”道哥完全变了一个人,热情的话语中带着一点微妙的恭敬。
“这之间是不是有什么误会啊?”青萱继续甜甜美美地笑,“他们都是我的朋友。”
“是吗?这可巧了!”道哥哈哈笑起来。
“世界真是小呢。”青萱朝我抛来一个眼神,“道哥要不你就当给我个面子,这事就算了,改天我请你吃饭当陪个罪。”
“道哥——”余亚彬刚想插话就被光头男一眼瞪了回去。
“你这话就太见外了,一点小事,不打不相识嘛。”道哥回过头,眼神玩味地看了我一眼,那个眼神看得我背脊一凉。
他拍拍手,“行了行了,没事了,都散了吧。”
没人说话,大家绷直着身子,直到那群社会青年的身影彻底消失,我们几个才松了一口气。
青萱从口袋里拿出纸巾,掏出一张给我。
我愣了一下。
“你的嘴破了。”
我接过纸擦了一把,果然全是血。
“没事吧?”
“没事,差点以为我的照片要上星城晚报了,还是黑白的。”我试着说点蹩脚笑话缓解气氛。
青萱很赏脸地笑了,跟之前完美却礼貌的笑不同,是我熟悉的那种自然的懒懒的笑。
“没事就好,那个道哥在这一带名声很臭,但确实不好惹。刚好他跟我叔叔有点交情,也算是运气好。”
她还想说什么,苏冉沫一头撞进了她怀里,这一举动吓了大家一跳,“青萱!幸好你来了,你真好。”女孩几乎要哭了。
“好啦好啦,没事了。”青萱像个大姐姐一样拍了拍苏冉沫的背,“谁敢欺负我们家小公主,我叫他好看!”
“讨厌!”苏冉沫破涕为笑,从她怀里跳出来,“谁小公主了!刚才是真的很吓人好吗?”
我跟茄子在一旁张大了嘴巴,一方面没料到两人感情这么好,另一方面看着两个美女打情骂俏,竟然意外的……赏心悦目。
青萱跟苏冉沫闹了一会,这才想起什么似地看向枷辰,“你就是枷辰?”
“是,刚谢谢你了。”
“不客气。我没记错的话你之前是在2班吧,专业成绩第一,文化成绩差我一点。”
“下次追上你。”枷辰一脸认真。这家伙搞什么?有这么跟救命恩人讲话的吗?
“好啊,我等着。”青萱更开心了,她饶有兴致地打量了他几秒,“啧啧,果然很帅。难怪小沫被你迷得七晕八素。”
“青萱你乱说什么啊,我生气了!”苏冉沫红着脸喊起来。
“好啦不说了。”青萱挥挥手,“先走了,再见。”
“喂。”
后来我总是想当初自己为何会喊住她,是出于感激吗?还是单纯希望把她拉进自己的小团体?我不清楚,我只是在隐约有一种感觉,不能让她这么走掉,好像一旦走掉,我就错失了很多虽然不知道是什么但应该很重要的东西。
“还有事?”她回过头。
“打羽毛球多没意思啊,一起去烧烤吧?”我喊道。
“就是,你看天气多好啊,一起玩啊。”茄子附和。
青萱爽朗一笑,“好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