痛,剧烈的疼痛,头好像被劈开一样……我忍不住轻哼了一声,勉力地睁开眼睛。日光明晃晃的,视线一片模糊。怎么回事?我的眼睛,我为什么看不见?这是哪里?我惊惶地伸出手,在空气中毫无目的地摸索。
有什么东西握住了我的手,一个悦耳的声音传来,“胭脂,别怕。我在。”
我的手定在半空,被另一双手牢牢握住,“胭脂?”我微微蹙眉,“你是……叫我?”
那声音顿了一顿,“是啊。胭脂,你的名字。你不记得了?”
我想了想,茫然地摇头。
“没关系,” 他的声音竟有些哽咽,“你头上受了伤。也许过一两日,就会想起来。”
“我的眼睛……”
“也是你头上的伤造成的。你别担心,会好起来的。”他把我的手握紧,那双手,手指纤长,温暖而有力。
“你是谁?”我问。
“子澜。”
子……澜,我的心颤了一下。但我记不起这名字。
“是你救了我吗?”
“是你救了我。”
我愈加疑惑,“怎么会……?”
“休息吧。”他打断了我,“好好睡一觉。也许明天,你就会好起来。”
第二天,我果然好了一些。头还是痛,却不比前一日那样难熬。眼前,也开始能看见极模糊的一些影子。看来他说的是真的。
我看见一个白色的人影,挺拔而清俊。看不清他的模样,却不自觉想起一句话。有匪君子,温润如玉。
“怎么了?”注意到我正呆呆地盯着他瞧,他侧头问我。
我回过神来,忙低了头,“对不起。我只是,想知道你的样子。”
他愣了一愣。半晌,柔声道,“没关系。”
由于我的眼睛不方便,只能由着他来照顾我。他采来一些野果做食物。我捧到手里的时候发现已经去了皮,连核也去了。真是极细心的一个人。
但我随即意识到我们一定不是住在寻常的一户人家,因为寻常人家是不会拿野果来果腹的。
“我们这是在哪里?”我疑惑地问。
“寒音谷。我们从山崖上掉下来,暂时被困在这里。”他听起来并不十分忧虑,“我们一定会找到办法出去的。”
哦,原来是荒郊野外,孤男寡女。
我立刻被自己的想法吓了一跳,脸上热辣辣地烧起来,连忙低下头去。
“怎么了?不舒服吗?”他关切地问我,“脸这么红,发烧了吗?”边说边探手在我额上试了一试,手指微凉。
“没、没什么。我休息一下就好。”我慌乱地转身,装作想去休息的样子。可是眼睛看不清,才迈出一步,脚下不知绊到什么,一下子失了重心,直直往前倒下去。完了完了,旧伤未愈,又添新伤。
拧着眉,我已经做好了重重磕一下的准备,手臂上却叫人猛拽了一把,站立不稳,身体向后撞到一面坚实的东西。倒并不怎么疼。
他一只手抓着我的胳膊,另一只手环过我的腰,我整个人被他圈进怀里。我们两都愣住了,有片刻时间,就保持着那个姿势一动不动。我几乎可以听到他沉稳有力的心跳声,感觉到他轻柔的呼吸从我脸颊拂过。
“我扶你过去。”他向后退了一步,双手改做搀扶的姿势,将我送到床边。然后转身离开。
我睁着眼,茫然望着屋顶,却什么都看不清。
我的伤势还是比我以为的要重些。睡到半夜,竟真的发起烧来,昏昏沉沉地不断做梦。
梦中,我来到一片苍茫的水域,乌云层层压顶,千军万马在我面前厮杀,战鼓喧天,震耳欲聋。刀剑划过皮肉发出清脆的破裂声,粘稠的血液飞溅起来,被阳光刺透,如同烟花。我看见一座赤金色的巨大铜钟悬浮在半空,将一个身披铠甲,满身血污的人直吸进去。那人脸上写满了狠戾与不甘。
我还看见两个样貌相似的俊美的青年,互相挥剑指着对方,打得你死我活。我大声叫喊,要他们住手,可是他们却听不见。我害怕得想要捂住自己的眼睛,却发现手上抱着一个婴孩,那婴孩又小又苍白,在我怀里一动不动,像是死了一样。
我难受极了,不停地流泪,不停地流泪。
我认不出这些人是谁,只觉得揪心的疼痛,痛得不能呼吸。
胭脂,胭脂,别怕。有人叫我,是子澜的声音。可是我看不见他。
早晨醒来,脸颊上还是湿的,心里空荡荡的。
我想要起身,却发现手被人握着。子澜伏在我的床边。
“做噩梦了?”他柔声问我,像是在哄一个孩子。
我沉默了一会儿,问他,“我的家人,是不是,都不在了?”
“你还有一个侄女。”他答道,“你很疼她。”
“她,现在好吗?”
他顿了顿,“她会没事的。”
会没事?也就是说现在不好呀。我叹了口气,只觉得心里酸涩,眼泪忍不住又往下掉,“原来我竟是这么孤单可怜的一个人。”
他摇了摇头,“不是那样。你是个公主,还是个女君。”他把我的另一只手也握住,万分珍重地捧起来,“你不是一个人。”
我心里听到一个声音,说,小哑巴,你去哪儿我就陪你去哪儿,护着你。
小哑巴……?
第三天,我的烧退了,眼睛也渐渐好起来。
我终于模糊地看见子澜的模样,眉清目秀,笑容和煦。
有匪君子,温润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我们住的地方原来是一个废弃的草屋,虽然破败,幸好还有床榻和桌椅勉强可用。屋后是一片苍翠欲滴的竹林。这地方,如子澜所说,是一个谷底。
“我们为什么出不去呢?”我问子澜。
他指着远方的天空让我看。天光明亮和暖,但我的视力还是不大好,只能模模糊糊看见有什么东西发出透明的蓝色光泽。“结界?”我不敢肯定。
他点了点头,“骓恒设的,就是那个伤了你的人。我暂时没有办法破。”
“那怎么办?”
“等我把流云诀练到第七层,应该可以破。”
“要多久?”我问。
“三天。”他答得胸有成竹。
还有三天……
子澜白天的时间大部分都在修炼。我已经可以自由行动,于是就承担起采集野果的责任。
初秋时节,树叶浓绿中染了金黄,日光下斑驳如同琉璃。我踩在渐渐颓败的草叶上,枝叶断裂的声音,碾碎一地微末的寂寥。离了枝头的落叶,像翩跹的舞蝶,在日光下跳最后一曲离别的笙歌。
我抬手从枝上摘下初熟的果实,疑惑它是否也怀着未了的心愿。
这谷中除了我和子澜,再没有遇见过旁的人。我爱上这宁静的时光。风穿过枝叶的细响,间或婉转的鸟鸣,水流经过浅滩的淙淙声,如此嘈杂,又如此安宁。我漫无目的地前行,经过草地,溪流,和树林。阳光从我头顶越过,躲到身后回眸顾盼。树林里起了风,把叶子上斑驳的日光扬起,化作漫天的星辉。
我终于觉得有些倦了,想回到草屋去。转过头,却再也辨不清来时的路。
天渐渐暗下来,夜色如水微凉。我的眼睛尚未完全好,黑暗中愈加看不清楚。走了没几步,就被树枝绊倒,膝盖擦在尖锐的石砾上,火辣辣地疼,摸一摸,湿漉漉的。
我伸出手,摸到一棵粗壮的树干,便倚着那树坐下来。手里还攥着几个新鲜摘下来的果子,心想,子澜是不是正饿着肚子等我回去。子……澜,子……澜……,你会来寻我吗?
夜色愈浓,觉得冷,瑟缩起来,双臂将自己紧紧抱住。耳畔是各样的声音,蟋蟀,蟾蜍,猫头鹰,我一一辨认。抬起头,看见莹白的月光,模模糊糊的一团,不知道是不是满月。一个人的夜晚,不睡的话,原来这么长。
可我还是睡着了,我又做了一个梦。
梦中有一个女孩子,她开着一家茶水铺,她不爱说话。还有一个男孩子,他目光明亮,笑容和煦,他时常陪伴着那个女孩。他叫她小哑巴,她叫他小捕快。后来,有一天,那男孩对那女孩说,我喜欢你,你喜欢我吗?不要告诉我,也不要喜欢我。
“胭脂,”有人叫我,一双手抓着我的肩膀轻轻摇晃。
我勉力撑开朦胧的睡眼。“小捕快,”我朝着他笑。
抓在我肩上的手轻轻颤了一下。
“怎么睡在这里?”他声音里带着责备。
“迷路了。我在等你来寻我。”还是睁不开眼,我含含糊糊地说。
“能走吗?”他问。
我点点头,用力支撑起来,可是坐得太久,腿麻了,竟站不起来。
他一把将我抱起,也不说话,大步往回走。
我的头埋在他的胸膛,听到坚实而有力的心跳声。他身上的温度,如同冬天坐在火炉边一样和暖。
“对不起。”我小声说。
“迷路吗?没关系,你也不想的。”
“不是的。我……有点重。”我十分不好意思地说。
他没有回答,我看见他唇角扬起浅浅的弧度。那大约是我的错觉,因为夜这样黑,我的眼睛并不能看见如此细微的表情。
第五天,我睁开眼,看着屋顶,昨夜的梦犹在眼前。
我已经想起所有的事,但我并不打算告诉子澜。
我从溪边打来水,将破败的小屋从里到外擦拭一遍,扬起的灰尘粘在我的发梢上,把我呛得不停咳嗽。
我又从林中采来野花,摆放在临窗的位置。可是我没有花瓶,风一吹,那些野花便四处飘零,散落一地。
子澜练完功,倚在门边,看着我在草屋里来回地忙碌,轻轻叹口气,说,“明天我们就要走了,何必花这些功夫?”
我抬手拭去额角的汗,笑着对他说,“这不是一个女人该做的吗?”
我曾想象自己有一个家。一针一线,一花一草,都要是我喜欢的样子。用最轻的纱来做窗帘,可以透过它看见落霞与孤鹜。用最软的棉花来做被子,可以在下雪的夜里躲在床上聊天。那会是一个很小的房子,就像这间草屋,只盛得下我和我喜欢的人。
我摘了很多水果,本来还想打一只野兔。可是我的眼睛还有些模糊,没有办法打到兔子。
我把水果堆在院子里,燃起一堆篝火,对子澜说,“天气这样好,陪我看星星吧。”
我们并肩坐在火堆旁,抬头望着夜空,就像很久之前那样。
只是我没有告诉子澜,我只能看见朦胧的月亮的影子,看不见那些星星。
“从前有个人,问了我一个问题,可是又叫我不要告诉他答案。”我向着夜空说道,“你说,那是为什么?”
他也仍旧仰着头,说,“也许,他怕那个答案,他承担不起。”
我回过头去,注视着他,“可是,那个答案,我想让他知道。”
我倾身过去,触碰他温暖的唇,我的手扶在他的臂上,轻微地颤栗。
“胭脂,”他低声叫我的名字,如同叹息一般,然后,闭上了眼睛。
第六天,子澜的流云诀已经练到第七层。他计算得很准。这意味着我们终于可以离开这里。
我最后看了一眼那间草屋,天光下,它如同一只孤独的舟,渐渐隐没在风里。
我们步行了几个时辰,终于来到结界的边缘。子澜化出昆仑剑,回头对我说,“外面可能有埋伏。跟着我,别害怕。”
我说,好。
我是真的并不害怕。
我看见他的剑缓缓举起来,阳光下,微微地晃眼。然后忽然地,直劈下去,迅捷如同闪电。
巨大的一声惊雷,蓝色透明的结界碎裂开来,裂纹好像藤曼一样遍地滋长,将结界割裂成无数细小的碎片,飞溅到空中,化成五彩的泡沫。
几个黑色的身影从石头和树木的背后一闪而过,迅速地靠近,如同鬼魅。昆仑剑在子澜手中,凌厉好似一只白鹞,勇敢而矫健地在刀光剑影里穿梭。那些黑色的身影渐渐零落。他们倒下的姿势,像是圣徒虔诚的膜拜。
有刺目的光晃到我眼里,我眯眼看去,只见一个周身甲胄的人影站在高处的山石上。弯弓,搭箭,瞄准,每一个动作从容而干净。利箭破空而来,羽翼震颤,带着列列的风声。
我回头看了子澜一眼,我只能看到他的背影。
有匪君子,温润如玉;如切如磋,如琢如磨。
但他舞剑的样子,也一样好看。
我张开双臂,做出飞翔的姿势,挡在他身前。我听到利箭穿过身体的声音。只有一瞬间的剧烈疼痛,之后都是漫长而寂寥的寒冷。
我的身体向后倒去。树梢,飞鸟,流云,以极快的速度掠过视线,就像六天前我挡住劈向子澜的那柄长枪时,一模一样。
胭脂,胭脂……
我听见子澜在叫我,可我看不见他,眼前只有越来越深沉的黑暗。下沉,不断地下沉,一直沉到寂静的无妄海底。
子澜,一直想告诉你,我其实比较喜欢,你叫我小哑巴。
…………
我以为我已经死了,但是,为何会有声音。睁不开眼,却还是能感觉到日光的影子。
“子澜,你别难过。有折颜在,胭脂她,会好起来的。”我听到凤九的声音。
原来,我还活着。
“我知道。我只是想陪着她。”那是子澜的声音。
“你会,一直陪着她吗?”凤九有些迟疑地问。
“有两次,她差一点消失在我面前。”他的声音平静而悦耳,“我不想再失去她一次。我会一直陪着她,去她想去的地方。”
我的手被紧紧握住。那双手,手指纤长,温暖而有力。
我轻轻回握过去,安心地,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