认识田广播员那年,我十岁。
那天,不知道咋回事,我突然闹肚子,先吐,后拉,一上午光茅房就跑了八趟。
我爹我娘中午收工回到家,看到我的惨状,可吓坏了。我爹二话没说,背起我,就和我娘一起往公社卫生院跑。
卫生院坐落在我们沐桥镇西头,我家住在镇东头。镇西头聚集着许多家国营单位,有食品站、信用社、兽医站、百货商店、绸缎布庄、茶馆饭店、剃头店、电影院、澡堂子以及公社办公室等。周围十里八乡的乡亲们都把这里称为“小上海”,也有人说是“小香港”。
而我们镇东头,一眼望去,除了一大溜破旧的农房外,就是几棵上了年纪的老树,荒凉得很。
从镇东到镇西,只需几分钟。我伏在我爹的后背上,听我爹我娘一路上焦急的对话,才知道原来我在他们心中并不是可有可无。虽然在我未出生时他们就盼望着我是个男娃,希望我长大了也像我哥那样,犁田、耙地样样在行。可是,我落地的那一刻,他们的这个希望就像肥皂泡一样破灭了。
“又是个丫头……”我娘看着站在床边的我大姐、二姐、三姐,眼泪流个不停。
这些都是我们镇东头的那些婶子们告诉我的,她们并没有恶意,但我却讨厌她们说这些。毕竟我不是我爹我娘捡回来的,他俩可不能因为我不是男娃就不疼我。
此次闹肚子事件,终于证实了我爹我娘还是疼我的。
我娘和我坐在医院走廊的长条木椅上,我爹心急火燎地去找医生。我捂着肚子,强忍着,没再往茅房跑。
“吊水,消炎——急性肠炎!”我娘扶着两腿发软的我,站在和电影里甫志高发型一样的袁医生面前。
袁医生冷不丁冒出来的这句话,吓得我娘一哆嗦。
“她脱水严重,现在赶紧喝点盐开水!”一个很好听的声音,从袁医生身后传过来。
我和我娘都伸长脖子朝那边望去,只见一个城里人模样的年轻女子坐在那里织毛衣。粉红色的毛线在她的手里缠来绕去,衬得她的两只手特别的白嫩、灵巧。
我拼命睁大眼睛,想看清她的脸,可她一直微低着头,只露出半边脸。从侧面看过去,她白皙的皮肤,高高的鼻梁,长长的睫毛,齐肩直发,额前的头发却卷曲着,像一朵花,好看极了。
“他们这里人从来不喝开水!渴了,就伸头在沐河里喝个够,所以,肠炎是这里的地方病。”袁医生一边在纸上“唰刷”地写着,一边和颜悦色地和织毛衣的女子聊着天,语气比我以往来看病时的任何一次都温和。
“我没有喝生水!”他的话激怒了我,虽已是有气无力,但我还是一字一句地迸出这六个字。
因为,我确实没有像他说的那样,“渴了,就伸头在沐河里喝个够”,而且,我从来就没有喝生水的习惯。
“噗嗤”,织毛衣的那个女子笑出了声, 她抬头看着我,像是对袁医生说,又像是对我说:“看,冤枉好人了吧?并不是所有的人都爱喝沐河的生水哦!”
我没顾得上答话,两只眼睛只盯着她看,她也盯着我看。短暂的对视后,我突然指着她说:“我知道你是谁——你是田广播员!”
“咦咦咦,这小姑娘,真是个小精灵。来来来,告诉姐姐,你是怎么认出我的?”她放下手里的毛衣,上前抚摸着我的头问。
“你说话的声音和我家门前老榆树上那个喇叭里的声音一模一样!”我自信我的判断错不了——她就是我们“熟悉”的田广播员!
“哈哈哈,好聪明的小丫头!”这回放声大笑的不止是田广播员一个人,袁医生、我爹我娘,还有门外好几个来看病的人都笑了。
“好吧,这位姐姐到底是不是喇叭里的那个人,咱们暂时先放一放,现在最紧要的事,是赶紧治好你的拉肚子!”袁医生将药水配好后,指着旁边的病床对我说,态度温和了许多。
“快去躺下,赶紧吊水!”田广播员把我往床上扶,又吩咐我娘到医院伙房去和点盐开水给我喝。
三瓶药水高高地倒挂在我的床边,我娘坐在一旁喂我喝盐开水,田广播员也在我的床边坐着。我爹回去做饭,临走前,给我买来两个豆沙包。
我这才发觉,偶尔生一回病也不是什么坏事。比如这次,如果不是闹肚子,我爹我娘哪里舍得花两角钱买包子给我吃。虽然我更爱吃肉包子,但田广播员说了,我暂时还不能吃得太油腻。
“我先走了,你吊完水后,到公社广播站找我玩。”田广播员抬腕看了一下手表,对我挥挥手说,又冲袁医生挥挥手,走了。
病房里安静了下来,我娘的两只眼睛,始终不敢离开那正往下滴的药水瓶。我盯着窗外,看见有一只蝴蝶在飞舞,心里想着马上就可以到广播站玩的事,甭提有多高兴了。
广播站位于公社大院最北边。说是广播站,其实就是一间屋子,里面有一台方方的机子和一个话筒,话筒上裹着一块红布。我终于明白了,原来,田广播员每次都是拿着稿子对着那个话筒读,然后,经过那个话筒,她的声音就传到了各村的喇叭里,她还经常转播县及省广播电台的节目。
“沐桥公社广播站:今天的第二次广播到此结束,第三次广播16点10分开始!”我屏住呼吸,站在她身后。她说完这句话后,把那个机子上的一个按钮揿了一下,回头就领着我到隔壁一间屋子。
这间屋,是田广播员的房间。
而我家,那时只有三家破草房,人口又多,晚上睡觉时,我们四姐妹一张床,都快挤成肉饼了。
所以,站在田广播员的房间里,我的艳羡就淋漓尽致地流露了出来。且不说那整齐干净的床铺和书桌上花花绿绿的各种书报,也不说衣架上她的好看的衣服和床底下那一排鞋子。光是门一开,那扑鼻而来的香味,就已让我陶醉。我想起我南京的舅妈每次回乡时,身上散发出来的就是这个香味。我娘说那是她抹了雪花膏的缘故。可我就是闹不明白,雪花没有香味啊,为何变成膏后就那么香呢。
“来,吃块饼干!”她打开一个饼干筒,自己放一块在嘴里衔着,又递给我一块。我兴奋极了,想起刚刚下肚的两个豆沙包,这回又吃上一块饼干,真是开心,早就把上吐下泻的难受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
“你叫什么名字?”她问我。
“她叫肖五妹,就住在镇东。”随着门“吱呀”一声推开,袁医生一脚跨进来,抢在我前头回答了田广播员的问话。
“还没到下班时间呢,你怎么溜出来了?”田广播员诧异地问袁医生。
趁他俩说话的时候,我悄悄地离开了那里。一是我的身子骨还很虚弱,想尽快回家休息。二是我不喜欢看见袁医生,特别是他盯着田广播员时的那种眼神,我觉得不像好人。
“下次不要再到田广播员那里去玩!记住了没?”回到家,还没等我开口,我娘就警告我。
“为什么?我觉得她人挺好的呀,我喜欢她呢,袁医生好像也喜欢她。”我回味着那块饼干的美味,边咽口水,边对我娘说。
“作死啊,你这个死丫头!再胡说,看我不打你的嘴!”我娘被我这句话吓了一跳,赶紧伸头朝门外看看有没有人。
我没敢再往下说,怕被我娘打。
后来我又瞒着我娘,去了几次田广播员那里,每次去,都能吃到饼干,也都能遇到袁医生。
我想起我娘的警告,虽然还弄不明白袁医生和田广播员是咋回事,但总觉得他俩有点像电影里搞对象的两个人。比如《孔雀公主》里的公主和王子,她们说话和眼神都像。
“出事了,出事了!”有一天早晨,我们姐妹四个还没有起床,就听见玉芬婶子和我娘她们在堂屋说话。“昨天下午,袁医生的女人来闹事了,直接跑到广播站,抓了个正着……”
“啊?那田广播员呢?”
“还好,当时他们俩在广播间里,不在田广播员的屋里,否则事情就没法收场!”
“我说的吧,早晚会出事!唉,一个未出嫁的姑娘,为啥非得和一个有夫之妇搅在一起?清酒不吃吃浑酒,何苦呢?”
“袁医生也不地道——有家有室的,就不该去招惹人家田广播员……”
……
我再也听不下去了,赶紧起床,直奔公社广播站而去。
田广播员房间的门大开着,有两辆板车停在门口,搬运站的两位师傅正从屋里往外搬东西,大包小包的,我看见了那个熟悉的饼干筒……
“沐桥公社广播站:现在报告天气预报……”
公社门前的大喇叭里,田广播员的声音,在我听起来,还是那么悦耳、动听。我真不希望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到她的声音。
两辆板车装得满满的,田广播员低头走在后面。镇上的很多人家还没有开门,只有几家早点铺里的人在忙活着。没有人注意到匆匆离去的田广播员,广播里正在转播《全省新闻联播》。
我缩在路边的小树丛里,悄悄地看着田广播员越来越远的身影,竟不敢跑上前去和她道个别。
毕竟,我那时只有十岁,一个十岁的孩子,说到底,还只是个孩子。
《沐桥镇的公家人(二)阮部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