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些事情,忘不掉也记不清最折磨人。
有些酒,喝不醉也把胃烧的翻江倒海最恶心。
(1)
阿紫很小的时候在旧上海浦东区住过。
她记得那时候上海的天空可没有那么蓝,仿佛笼罩着《三毛流浪记》里的那种灰蒙蒙的色调,也像哪家巨大的烟囱里冒出的滚滚浓烟盖住了原本湛蓝的天。所以她每次回去都要给她的发小们讲上海是怎样怎样的远,是怎样怎样的灰蒙蒙,是怎样的弄堂和楼。
记忆这种东西,就像狗挖了坑藏起来的宝贝,只有自己才能嗅到它多深,还有你埋它的时候有多用心。
至于它什么时候又变蓝了,变好看了,她自己也说不清楚。可能是到了夏天就会突然变蓝,因为她在那里度过的所有冬天她都记不清楚了。
“反正我就记得它总是灰色的,晴天阴天都分不清。”
阿紫的爸妈带着阿紫在那边儿租了一个简单的房子,那时候她应该上学前班,但是阿紫野心太大,只一心往一年级里钻,为这事儿可挨了不少打。只是她爸妈哪里扭得过她,挨多少打都不服软,只得把她接回家,边干活边照顾她。
那种放羊式的“照顾”可把阿紫玩疯了皮,变得又黑又小,真不像个女孩子。
屋子不远处,有一块“废弃”钢铁加工厂,巨大无比。其实具体也说不清它到底有没有废弃,反正从外观上看也不旧,却没有人来上班,总是空荡荡的。人站在里面有一种面对海洋的感觉,何况还是阿紫那个瘦瘦小小的人。钢铁厂里均是豆腐块儿一样的小厂房,高约三四层楼那样,大约有十几二十个。还有一栋更高的铁皮楼梯的楼,应该是员工宿舍。远远望去,那楼摇摇欲坠,锈迹斑斑,几个窗子几乎强撑着挂在窗台上不掉下去。那栋房子里只剩下一家人,她们家刚生了小孩,所以没有来得及搬走。
楼上那家阿紫只去过一次,她妈领着她去讨一碗母乳。屋子里冷冷清清的,那女人窝在床上,孩子躺在她胳肢窝下,小脸睡得红彤彤!阿紫也不敢打招呼,憋着气看着那女人挤了半碗母乳就同她母亲回去了。
上楼梯简单,下楼梯就像跳楼似的,接近垂直的楼梯,触目惊心。阿紫妈问她怕不怕,她说不怕,领着头就下去,每一步都死死踩住,落地后那双手满是湿腻腻的汗。
这母乳是给阿紫她爸擦眼睛的,阿紫她爸做电焊工,紫外线伤了眼睛,双眼又红又肿。工地上人说用母乳擦擦就可以好得快,这才有了去借母乳那一出。
其实擦眼睛用不着半碗母乳,多的阿紫她妈要给她喝,她只凑上去闻了一下就转身跑了出去。
是什么味道?阿紫又跑到那个工厂里,坐在一块树荫下的水泥地上,细细琢磨着。其实她是想尝尝的,但是这两条腿怎么就不听话的跑了出来。
天上依旧没有太阳,满天的云呈灰色。
阿紫看着那些三四层高的厂房,只想找个梯子爬上去屋顶瞧瞧。可是去哪儿找那么高的梯子?其实那些房子每一栋阿紫都转悠过一圈了,可她还是想碰个运气。
于是她起身往正对面那个厂房走去,屁股上的灰都来不及擦。她仔细又仔细的围着这厂房找了一圈都没瞧到有什么可以爬上去的地方,只有一根细细的下水道水管,已经发黄,周边的螺丝也绣了。天知道这破厂那么大,不仅没有人,连杂草都没有。阿紫气地踹墙,把墙上的水粉踹得掉出一个丑陋的洞。
那边阿紫她妈叫她回家吃饭,她才罢了气,拍拍屁股回家。
(2)
阿紫家屋后是一栋传统小洋楼,应该有些年头了。家里边是爷爷奶奶带着孙子孙女,屋里屋外放着满满当当的物件儿。那孙女叫什么名字现在一点儿都记不起来了,依稀记得她总是扎两个小辫子,而阿紫是一头狗啃过一样的锅盖。那女孩儿比阿紫大,她白天去上幼稚园,晚上回来,声音尖锐,老远就能听见她讲话,边讲话还边漏风―大门牙掉了一颗,嘴里还有不少黑色的牙齿。
那奶奶不会瞧不起外乡来的,时常跟阿紫用上海普通话沟通,阿紫就用生硬的江苏普通话回,两个人也能聊上几句。奶奶给了阿紫一颗糖,那孙女瞧见了,又尖叫起来,发了疯一样的来抢。阿紫比她高点,把糖举起来她就够不着,她就抓阿紫的脸。阿紫爹从隔壁人家走出来,呵斥她叫把东西还给那个“小公主”。她这松了气,还了回去。
阿紫一直盼望着去她们家楼上去看看,楼上一定像藏宝阁一样。
那天奶奶领着阿紫去楼上的房间取东西。房间很小,一张床挂着深色蚊帐,衣柜是镶在墙上的那种,连什么特殊气味都没有,阿紫有点失望,自己悄摸着下了楼。
她爹在隔壁看电影,阿紫凑过去,爬到她爹腿上一起看。那是她生平第一次看僵尸片,以至于从那时候起就留下了不可抹灭的阴影。那天晚上阿紫看睡着了,阿紫爹把她抱回去,还嘟囔着:死丫头,光吃不长肉。
(3)
阿紫被送去上小学了,在一所私人学校里。每天会有校车来接送,中午就在食堂里吃。阿紫从来没有学过汉语拼音,也不认识几个字,这所学校对阿紫来说就是一场折磨。阿紫她娘给她去买最好的2B铅笔写字,买别人都用的那种卷笔机,指望她好好学习,有个好出息。
只是阿紫一考试就倒数。
这个学校里阿紫也没有朋友,从第一天坐进那个车,就没有人待见她,她不仅头发丑,衣服更丑,上海小孩儿是不会这样穿的。很久之后,有一个女孩儿邀请她一起猜谜语,这个谜语阿紫至今记得。
“有一天,你独自走在一根独木桥上,前面是狼,后面是虎,你怎么过去?”
“桥下面有水吗?”
“桥下面是鳄鱼。”
“天上呢?”
“天上是老鹰。”
“那我过不去了。”阿紫局促地抓着衣角。
那女孩笑着说“晕过去,你会吓晕过去。”
车上别的孩子也跟她笑了,连司机叔叔都笑了,阿紫也笑了。
从那天起,车上就有人跟阿紫讲话了,阿紫在学校里也找到人玩了。
这个学校有一个怪异的活动,阿紫一直不明白,以至于这么多年后都不明白。
开校会,全校学生都在楼下,校长站在两层楼高的食堂楼顶上拿着麦克发言,说了很长,然后他就开始撒钱。1块的,5毛的,一毛的,一把接一把,然后校长宣布今天钱撒完了,散会。所有人在撒钱那一刻都开始低头找钱,男的女的,年级高的年级低的,这边谁和谁碰了头,那边谁踩了谁的脚。
只有阿紫一个人站立着不敢动,不知道为什么她弯不下来腰,她明明低头看见了钱,却在眼皮底下被别人拿走。周边所有人像波浪一样一起一伏,轻轻讲着自己捡了几块钱,然后大家又齐齐往小卖部跑。
阿紫晚上回去告诉她妈,她们学校今天开会校长撒钱。阿紫妈问她捡了多少,阿紫说几块钱,还去了小卖部呢。然后她就爬上床看“多尔衮”,阿紫妈继续坐在小凳子上给铁器刷漆,灯光是橙黄色的,阿紫妈那时候脸上没有皱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