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种天气里只是写写张岱都觉得很凉爽。对他最初的印象就是《湖心亭看雪》,夏天想冬天总是很美。现在想想在天地迷蒙一片白色的舟篷游走,就好像也化身一个微渺的芥子在凉风里飘旋。
虽然当时确实觉得这个人挺有意思,但对他的生平岁月并没有再更深的了解过。再后来是因为余秋雨的《文化苦旅》,虽然现在余被各种吐槽,特别是他最近出的小说,但在当时却也实实在在是个文化偶像,而《文化苦旅》是中学生的课外阅读必备好吗?他对张岱这个人应该也是钟情的,在夜航船,以及墓碑铭里都对张岱有讲述,于是张岱在我的认知里就是一个风雅的世家公子,家道中落,生命好像拥有强烈的季节转换,直接就从繁花胜境的春日迟迟转向西风冷冽暮云深的寒冬。后来上中国茶文化课,有一节讲到张岱,才知道原来又是一个全才,经史子集,诗文歌赋,种种玩的没有不精通的。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疏莨,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他的生命也可以说身历最热闹的繁华与最深刻的孤独,他很爱铺天盖地的喧哗与热闹,西湖七月半里虽然对那些怀着林林种种看月姿态的人很不以为然,但那种在人间游走的烟火气息却是被深深怀念着的。就算与两三知己好友在此良夜可以远离喧嚣,清茶淡酒荷花,在月光的清香里沉醉至天明,也不得不说这仍然是热闹的,因为他与那些盛大的人群只有境界的不同而没有心灵的疏离。
我很喜欢他的西湖香市一篇:西湖香市,起于花朝,尽于端午。山东进香普陀者日至,嘉湖进香天竺者日至,至则与湖之人市焉,故曰香市。然进香之人市于三天竺,市于岳王坟,市于湖心亭,市于陆宣公祠,无不市,而独凑集于昭庆寺,昭庆寺两廊故无日不市者。三代八朝之骨董、蛮夷闽貊之珍异,皆集焉。至香市,则殿中边甬道上下、池左右、山门内外,有屋则摊,无屋则厂,厂外又棚,棚外又摊,节节寸寸。凡簪珥、牙尺剪刀,以至经典木鱼、儿嬉具之类,无不集。此时春暖,桃柳明媚,鼓吹清和,岸无留船,寓无留客,肆无留酿。袁石公所谓“山色如娥,花光如颊,波纹如绫,温风如酒”,已画出西湖三月。而此以香客杂来,光景又别。士女闲都,不胜其村妆野妇之乔画;芳兰芗泽,不胜其合香芫荽之薰蒸;丝竹管弦,不胜其摇鼓欱笙之聒帐;鼎彝光怪,不胜其泥人竹马之行情;宋元名画,不胜其湖景佛图之纸贵。如逃如逐,如奔如追,撩扑不开,牵挽不住。数百十万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日簇拥于寺之前后左右者,凡四阅月方罢。恐大江以东,断无此二地矣。崇祯庚辰三月,昭庆寺火。是岁及辛巳、壬午洊饥,民强半饿死。壬午虏鲠山东,香客断绝,无有至者,市遂废。辛巳夏,余在西湖,但见城中饿殍舁出,扛挽相属。时杭州刘太守梦谦,汴梁人,乡里抽丰者,多寓西湖,日以民词馈送。有轻薄子改古诗诮之曰:“山不青山楼不楼,西湖歌舞一时休。暖风吹得死人臭,还把杭州送汴州。”可作西湖实录。这也真是最热闹繁华的世境 啦,那些在以往看来村俗的都因为鲜活的生命力而比那些枯寂的高贵而美丽许多。他在展示给我们这些之后却又立即告诉我们这只是已经消失的一切,在真实的世界里是大火,是强盗,是饿死的人。这多像他的命运。
在他四十八岁之前他一直都好像活在现实的大观园中,他一定有幽深的庭院,有,有添香的红袖,有可供清谈的好友,还有他心心念念的骏马华灯,烟火梨园,然后渐渐地国破了,家亡了,我们难免怀疑他将怎样继续生活,就好像张爱玲在读到某真本《红楼梦》宝玉为更夫而湘云沦落风尘的时候为什么还愿意活着,在如此深刻的境遇改变之下,究竟需要怎样的心才能面对。明一代的士大夫深受理学影响,所以因为向皇帝上谏而死的比其他朝代都要多很多,在这种改朝换代的环境之下如何选择成为考验这些文人士子的大难题。最高的道德标准应该就是已死殉国,但这种显然并不是张岱这种人的选择,他在这种道德标准的要求之下,但未必会让自己的生命殉于它。生活无可避免陷入困顿,在这种时候他选择编修明史《石匮书》,总觉得这也许是他给自己继续生活的一个理由与支撑,给自己在道德情感上的一个安慰,可以在国破家亡之后继续生活四十载。而就算困苦的环境也许是他能安心的原因,在那些盛大喧哗的繁华里他是不安的,所以他一直都会是等到繁华散去之后仍然留在那里的那个人,他一直都知道那样的绮境只能如梦,梦总会散去,那末世的哀歌狂欢过后会是真正的岑寂。金山夜戏好像是他追求的境界,看到江上的风景好,就在船上锣鼓喧天演起了应景的戏,戏完了,在黑夜里隐去,留下金山寺里错愕的和尚与依旧好的风景。
就像他,在人间肆意而热烈的活着,但心里却清楚知道结局是一个人的孤寂苍凉。却在烟花燃尽之后仍会仰着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