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一个周末,我带女儿去公园踏青。乍暖还寒时刻,拂面的风带着些许凉意,阳光明亮。
从边角小门入园,挨着黛色的墙是一排白杨。夏天的时候白杨枝叶浓密,叶片墨绿厚实,呼啦啦在风中放歌。此时看上去却还是冬天时的模样,白色枝干裸露在外、生死不辨。不经过四季,不知道一棵树到底是活着还是已干枯死去,不知道他是在默默积蓄力量重生还是已经从四季轮回中解脱。
不止他们,我有些怀疑不能在所有的树身上看到春天的影子——去年冬天雪多,是罕见的严冬,某一天甚至听到新闻说本城气象记录以来几十年中最冷的一日,过惯了风调雨顺的日子,有些美丽娇弱的花树可能熬不过这个严冬。
小路两侧的垂柳罩上了朦胧的绿纱衣,柔柔地在风中舞动。绿柳才黄半未匀,柳枝上小小的绿芽儿胆怯地探出头,小心翼翼地试探。
女儿穿着粉色的小外套在前面摇摇摆摆地跑着,不时冲人大声喊着学会不久的“你好!”、“你好!”,路人回之以微笑。这个小小的生命,像那些新绿的叶芽一样,在这个春日里尽情展示自己顽强的力量,怎能不打动人们的心呢?
转过这条小路,人忽然多了起来,空气中飘来若有若无的花香。猝不及防,数棵花树撞入眼中,没有胆怯,没有试探,轰轰烈烈的花儿们绽放枝头,粉粉嫩嫩,一朵朵、一簇簇、一枝枝,笑着闹着。花下精心打扮的人们在自拍、他拍,喧嚣得让人连蜜蜂飞舞的声音都听不到了。
心情豁然开朗,春天终于到了。
女儿在花树下转来转去,大声地说着“花、花”。这是一株少见的淡绿色花朵的树,枝干是红铜色的——舒婷《致橡树》里的“铜枝铁干”的形容如此贴切——衬得花朵愈加柔美。五六片白色的花瓣抱成一团,一簇细长的花蕊上是点点鹅黄,下面托着清新的浅绿色萼片,不知道是桃花、杏花还是樱花——我一向对她们分不大清楚——叶子还未生,直接就开起了花,真是勇敢的花儿。
仔细看这树花,伞状的树冠突兀地少了一大枝,只留下手臂粗细的断茬儿。不知刚过去的这个漫长的冬季她经历了什么。她或许不知道为什么原本平平常常的日子忽然来了一场巨大的考验:一天比一天冷,严寒深入骨髓。她顾不上外表姿态,将叶片脱落殆尽。然而,纤弱的臂膀还是被寒风硬生生折断,汁液早已干枯。她一动也不能不动,只能看着断枝被风刮走,不知所踪。她哭了吗?风太大,没人听得到她的哭声。只知道她永远失去了她的胳膊,从此不再完整。
和生死比起来,一只胳膊又算得了什么呢?只要活着就好。只要活着!可断了臂膀就一定能活吗?也许还将失去更多?那时的她想必不知道答案。她很怕。她才学会开花不久,她喜欢被人称赞,她还没活够。可死神的刀斧悬在头顶,不知何时就会落下来——很多树就永远留在了冬天。
她在寒风中只能抱紧自己,任风刀在身体上肆虐,假装一点都不痛。她是一株植物,要有植物的尊严。身体一次次被摁低,又一次次抬起来。冬季如漫长的暗夜,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只有无边的黑暗、彻骨的寒冷和呼啸而过的风声。不知何时一场大雪飘然而至,冷上加冷,雪不动声色地压在枝头,越来越重。忍受,只有忍受,也只能忍受。
在黑暗中靠幻想活着,幻想春天黎明到来,暖暖的曙光抱着自己,雪一点点融化,僵硬的身体一点点苏醒,再一寸寸绽放——那多么美好!可时间不是匀速的,盛夏欢闹时是加速的,一天眨眼就过去了;此时是减速的,每一秒都是煎熬、无比漫长,期盼这噩梦快些结束,虽然不知道还要多久——天怎么还不亮?
忽然有一天,寒冷好像没那么难以忍受了。树下一只小虫子钻了出来。难以置信,春天终于来了吗?只有在寒冬里煎熬过才会对春天如此敏感。她好高兴!就像生病后身体康复了,感觉比从未生过病还要高兴。经过了冬天,春天让人倍加珍惜。
她开心得想跳舞,想大叫,想放声大笑!最后她安静下来,她要重新开花,要开得更加灿烂。她将压在她身上的白揉进身体里,让那厚重的白变得轻盈、晶莹、耀眼。再调上盛夏里留存的一点绿,迎春花送的一抹黄,画出一树繁花。任谁经过都要夸赞一句,又有几个人会注意到她少了一条最心爱的枝条呢。其实她拼劲全力,只想证明自己和从前一样。
虽然树下的草依然枯黄,还有卷曲的落叶,踩上去发出清脆的断裂声,看起来和冬天没什么两样。但是你要是足够细心就会发现,倒伏在冻土里一个的冬天的小草已经有了些隐隐的绿意。就像她一样,只要捕捉到些许暖意,就神奇地重生,勇敢地绽放自己,仿佛寒冷从未来临过,仿佛那些不安和恐惧她早已忘记。不知道那些新绿和往年是相同,还是延续。不过是或不是有那么重要吗?只要那片绿一直在就好了。
我在地面上看到了一些散落的花瓣。可能是游客们不小心摇落的,也可能和前几日的倒春寒有关。春天总要有几场倒春寒。不知那些花草知不知道这只是短暂的降温,不会阻止春天到来的脚步。她们会不会杯弓蛇影,以为又回到了真正的冬天?正当满心欢喜地打苞绽放之时,忽然如临大敌,内心因此缩成一团?过去的事情总会留下一些影踪,若无其事的花苞里藏着怎样的焦虑谁又知道呢?我们看到的只有她绽放的芳华。
“妈妈,你看,你看。”女儿捡起一片花瓣,跑过来举起来给我看,阳光照在她娇嫩的小脸上,明亮,温暖,富有生机,让我看到了最美的春天。我接过柔软的花瓣,问她:“花儿好看吗?”她认真地点头:“好看。”
嗯,好看。春天真好。倒春寒算什么呢?不过是噩梦的残影罢了,怎么能挡住生命复苏的脚步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