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炕房的那些事
汪 云 海
公元 2018年,准确地说应该是农历戊戌年(狗年)的大年初二 ,按照农村过年的习俗,我开着满载“年货”的私家车,虽然没有左手一只鸡,右手一只鸭,却带着老伴和女儿、孙女回了趟生我养我的娘家,心里的那个美呀那个乐呀自不必说。快中午了,我陪年过八旬的老母亲去东场的菜园子拔蒜苗,不经意间看到了我家那个早已湮没在记忆的长河里,曾经辉煌十多年的炕房,如今已是芳草萋萋,满目潇然。炕房里曾经发生的那些往事又一幕幕地浮现在我的眼前。
我家的炕房,建于上个世纪七十年代末期,尽管房子已几近倒塌,满屋都是布满灰尘的炕鸡时用过的工具,触景生情,往事如烟,一桩桩一件件,如电影的蒙太奇一般在我眼前掠过。那是计划经济的时代,也是物资极度匮乏的票证年代,扯布要布票,称米称面要粮票,买肉要肉票,农村的针头线脑都是用鸡蛋兑换来的,“鸡蛋换盐,两不找钱”的歇后语就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为了花零钱方便,家家户户都会在开春的时候,买上少则十几只,多则几十只的小鸡苗来饲养。那时农村喂小鸡,除极少部分的小鸡苗是家里的母鸡抱窝抱出来的以外,绝大部分都是到很远的炕房去买的,偶尔也有外地的遛乡卖鸡苗的,由于路途遥远,一路颠簸,能够健康成活的鸡苗少之又少。即便是那祥,鸡苗还是十分抢手,供不应求。头脑灵活的父亲看到了这一商机,打听到山东郓城那边有炕鸡的师傅,就怀里揣着烙馍、咸菜,骑着家里仅有的那辆自行车,一路上边走边打听,直奔山东郓城去请炕鸡的师傅了。
土炕炕鸡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件很难很难的事情,父亲不远千里请来的张师傅不仅能吃苦,而且炕鸡经验和技术绝对的一流。父亲按照张师傅的要求,准备了三间宽敞的草房子,房子里要全部建上炕,并且还要准备两间专门的鸡蛋房。张师傅负责建炕、搭棚的技术指导,父亲具体抓落实。
万事开头难,这可是和时间赛跑啊!一旦错过了鸡苗销售的最佳时间,一切都是徒劳的。由于时间紧,任务重,父亲就领着我们这些半大不少的孩子们加入了抢建炕房的战斗。寒冬腊月,北风刺骨,我和弟弟妹妹们一起运土、提水、和泥脱坯,累得浑身哪儿都疼,看到别人家的孩子庄里庄外悠闲地玩着,真的羡慕死了,同时心里也在不住地埋怨父亲瞎折腾。就这样夜以继日地大干了半个月有余,土炕终于建成了。父亲按照张师傅的吩咐到集市上买来了炕鸡用的工具,至此炕鸡的前期工作一切就绪,可谓万事俱备,只欠东风了。张师傅看到我们这边的人怕吃苦,一封电报发回老家,几天后十来个“挑子”(山东农村对下乡买鸡蛋,卖鸡苗的人的称呼)闻风而动,他们都骑着清一色的“羊角把”加重自行车,后边驮两个条筐,像小燕子似的直奔我家炕房来了。山东人的吃苦耐劳真是名不虚传,吃完饭就马不停蹄地奔赴周边村庄,买新鲜鸡蛋去了。“挑子”们的眼睛特别犀利,看一眼鸡蛋的颜色,就知道是存放几天的。“挑子”买鸡蛋要跑很远的地方,一是远处的鸡蛋相对便宜,二是近处乡里乡亲都想卖个高价,直接把鸡蛋送到炕房来卖了。我就利用早晨、中午和晚上放学的时间帮助父亲记账、算账。说来也怪,自从有了炕房,原先冷冷清清的我家门口一下子变得门庭若市了。这个时候我这个农村里少有的“准大学生”也有了英雄用武之地,感觉自己也能为家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情了,心里的满足感、自豪感便油然而生,尽管身体很乏很累,心里却是美滋滋的。
父亲准备了一口大锅,我和弟弟往大锅里兑了大半锅水,烧到五十度左右,张师傅熟练地把鸡蛋放到大锅里消毒25分钟左右,权当给鸡蛋洗了个热水澡,然后把鸡蛋捞出来放在早已准备好的簸箕筐里,每个簸箕筐里放1500——1700个鸡蛋。张师傅两只手一起抓鸡蛋,每只手抓五个,一下子就抓了十个鸡蛋,一会儿功夫簸箕筐就放满了。我和弟弟一起帮助父亲把簸萁筐抬到炕上去,然后把每一个炕门都点上火。鸡蛋上炕后一天一夜要翻腾四次,炕房里的温度始终要保持在35度左右。母亲找出家里所有的废旧布料,用缝纫机一会儿功夫就缝在一起了,真像老和尚的百衲衣,絮上棉花就变成了被子盖在鸡蛋上,这样鸡蛋才能保持在38—39度之间。到了第三天,开始照鸡蛋了,张师傅在炕房的门上挖了两个和鸡蛋差不多大小的洞,师傅和父亲把簸箕筐里的鸡蛋逐个放在门洞里对着太阳光照,能照出血丝的鸡蛋就是好蛋,留下来放回簸箕筐里盖上被子继续炕,没有照出血丝的鸡蛋就是“头照蛋”,按照优胜劣汰的市场生存法则被无情地“刷”了下来。“挑子”把这样的鸡蛋挑出去,以低于市场2分钱的价格卖了。“头照蛋”只是散黄,并不影响鸡蛋的营养价值,乡里乡亲的都图便宜,纷纷买回家烧菜、炖汤吃,或者制成松花蛋。“头照蛋”虽然用途广,但是也只能占鸡蛋总数的10%左右,因此收鸡蛋的“挑子”都要格外小心,如果谁收来的鸡蛋出鸡率低,结算时就要少拿钱的。这期间我和弟弟们也不能闲着,帮助大人往炕房里抬竹竿、蓆子,扎秫秸把子,用布袋装锯沫等等。一切就绪之后,师傅和父亲就用竹竿和秫秸把子,在炕上搭两个棚,棚上再放上蓆子,蓆子周围再围一圈装有锯沫的布袋子,大概到了第15天,开始第二次照蛋了。方法和第一次一样,发现鸡蛋里没有游走物的,这种蛋就俗称的“二照蛋”,只能奖励给辛辛苦苦的“挑子”们,增加他们的营养了,我家同样也可以改善伙食了。能游走的鸡蛋留下来就要转移到棚上去了,上棚的鸡蛋要一个个均匀摆开,等到了第20天,一个个可爱的小精灵纷纷啄开包裹并孕育它们的蛋壳,露出了黄色的小嘴儿,“叽叽啾啾”的叫着,声音悦耳动听,像新生婴儿的第一声啼哭,更像来自地球之外的天籁之音!它们靠自身的力量挣脱了蛋壳的束缚,先是露出了毛茸茸的头部,最终慢慢地彻底摆脱了鸡蛋壳,这些毛茸茸的小精灵十分可爱,拿到手里就像刚刚弹好的棉花一样轻柔。就这样第一批生命力顽强的小鸡苗出世了!
陆陆续续出到第22天,大部分鸡蛋都出鸡了,剩下的极少数没有出鸡的“坏蛋”都变成“喜鸡”了,所谓的“喜鸡”就是人们所说的“毛小鸡”子。“挑子”们满怀喜悦地把鸡苗用竹框过好数,端到鸡蛋房晾晾,喂点小米子。这时候“挑子”下去吆喝:“出鸡了”!四面八方的人们一传十,十传百地挎着上面覆盖着小被子的竹篮子,蜂拥而至地来炕房逮小鸡了,大家争先恐后地挑拣小鸡,我拿个本子帮助记账,心里别提有多美了。剩下的小鸡由“挑子”骑上自行车,后座上带上花框盖上小被子,像爱护孩子一样呵护着它们,出了门就开始大声吆喝着:“小——鸡——喽,买——小——鸡”!,声音悠扬、洪亮、有“磁性”,带着北方“老侉头”的音调和韵律,在和煦春风的吹拂下传得老远老远,人们听到了吆喝声就会迅速地聚拢过来,把整个花框的鸡苗围得水泄不通。遇到雨天,“挑子”就深一脚浅一脚地踏着泥泞的道路,挑着鸡苗下乡去卖,一天下来按照定价,全部卖光。也有机灵的“挑子”能说会道,多卖的钱就是他们的辛苦费了!就这样从过年忙到麦子黄芒。一季子下来要炕十几炕。
随着时间的推移,只炕鸡苗已远远满足不了人们发展养殖业的需求了,我家炕房后来也与时俱进,炕起鸭苗、鹅苗了。炕鸭、炕鹅和炕鸡的“套路”差不多。只是出鸭需要28天,出鹅需要31天而已。
当满地银光的红芋干子晒干拾完,鲜亮的红芋种顺利入窖,鹅黄嫩绿的麦苗给大地铺上彩色的地毯的时候,农村里最为繁忙的季节——秋收秋种宣告结束了,秋后算账的时候也就到了。这个时候下乡要账最好要,一是小鸡也长大了,公鸡可以卖钱,母鸡也开始下蛋了。二是家家户户秋后都有收入了。那个时候我才知道“秋后算账”原来是这么回事!“挑子”都带着账本,走村串户的收账去了,他们早出晚归,中午在欠账人家里随便对付一顿,都是满载而归。有一个叫小何的第一天要账,不小心把账本子弄丢了,师傅和“挑子”像“斗地主”一样批评他,大家都认为他没有账本子了,无凭无据的找谁要钱去?如果小何收不到鸡苗钱,大家这一年都白干了!大家七嘴八舌的埋怨着,小何更是哭的稀里哗啦,像个泪人似的。看到小何伤心无助的样子,父亲就主动安慰大家说:“一点儿事都没有,到时候我来帮助小何要鸡账就是了”。父亲说到做到,他除了要收乡里乡亲来炕房赊小鸡的欠账外,还要起早贪黑地陪着小何到他卖鸡苗走过的村庄,给乡亲们好一番解释:“人家小何千里迢迢来到我们这里,那可是真的不容易啊,他的父亲常年有病,母亲带着六个孩子,小何在家里是老大,小小年纪就出来挣钱了,如果要不来鸡账,他就无法回去向父母亲交代了,年也过不了了,大家权当帮小何凑点儿回家的盘缠吧”!小何也双手合十,给大家好一通抱拳作揖:“大爷大娘们,叔叔婶婶们,大姨大姑们:全凭大家帮忙了,我在这里谢谢大家了”。小何嘴巴甜,父亲人又熟,加上那时民风淳朴,小何的鸡账竟然所剩无几的都要上来了。就这样,土法炕鸡在我们家一干就是十来年,从此,我们家的日子也像芝麻开花节节高了。
往事悠悠,岁月悠悠。随着科学技术不断的发展,孵化器逐渐取代了工序繁琐、需要大量人力才能完成的土炕炕鸡,从此土炕炕鸡这一传统民间工艺在淮北大地上销声匿迹了。特别是今天的年轻人,根本就不知道炕鸡是怎么回事了。虽然时隔几十年,父亲依然保留着炕鸡时用过的工具,以及“挑子”们骑过的“羊角把”自行车,尽管已十分陈旧,但是父亲就是舍不得扔掉,我想这可能是对我家炕鸡房过去岁月的那份留恋,以及那些年,那些人,那些事的那份别人永远无法理解的念想吧!
作者简介:汪德兰,笔名:汪云海,宿州市埇桥区人。安徽省民俗学会会员,宿州市民俗研究中心研究员。 2017年8月以来,已在《拂晓报》《宿州广播电视报》《埇桥时报》《作家前线》《中国当代书画家网》等报刊媒体发表文章十多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