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 章
那是1977年的4月下旬的时节,哈尔滨的丁香花就要开了。我从“北大荒”回哈尔滨已经四个多月,在家里呆着还是不习惯。还冒名顶替找了一份很苦的力工临时工作。在一个工厂里把铁锭从铸造车间搬到远处一片平地上等来车再装车运走。还要做这做那。我非常喜欢这份工作,不觉得累。每月挣三十八元。很少,却是个自食其力的大人。大家也都这样。那时候每天主要的感受是,又饿又馋又什么也没有。却总有七八个玩乐器的青年来找我。我们一起合奏。我当时拉手风琴,拉得很好很疯狂。不是因为我的父母亲是俄国人,我早就被军队文工团招走了。每天开着窗户,街上行人稀少,都是木栅栏独房独院。是那种俄罗斯人建造的房子,非常漂亮可爱。音乐声传得很远,我们很快乐。那天下午来了六个朋友,他们有小提琴也有大提琴。我们正合奏着,拉小提琴的一个对我说:“看,对面院子站着一个傻妞儿,总往咱们这瞅,好半天了。”我说:“你别分散心思,好好拉琴。她是看你呢。”
“那可不对,她看你呢!”
我装作若无其事的站起身,转身时顺便向木栅栏那边扫了一眼,天哪!那个傻乎乎的山东小丫头正死死地的盯着我呢,就像要和我吵架的眼神。我换了位置,躲在窗户里侧坐着。很不情愿她看我,心里不舒服。
时节正值4月下旬,丁香刚长出小叶子芽,而花束已经满布在树枝的梢头。就是那棵树下,站着那个山东小丫头。大家都这么叫,也没觉得什么不合适。实在很失礼,可我们就是一群这样的年轻人。我们仍然一起合奏、唱歌、大声说笑,无忧无虑。都是二十多岁的青年,一身的热情散发不出去。虽然吃得不好也吃不饱,可正值这个喜爱讨厌的年龄啊。饿着也有股劲头。晚上,几个朋友要回家了,我送他们走出我们家的木栅门外,还站在那儿聊了很久。青年人,我们都是青年人。和你们现在的年龄差不多。可都是正派的人。精力旺盛。看他们走远了我推门进院子,栅栏的另一侧,丁香树下好像站着一个人。(“好恐怖”胖硕士说)天黑了,看不大清楚。她突然两手用力拍打自己的衣襟,好像刚打扫完火墙烟筒,弄了满身烟灰尘土似的。拍打的声音很响,把我吓了一跳,一阵紧张。对了,就是那个山东小丫头。我开始生气,我弄不明白她这么晚在丁香树下这么大声拍打棉袄是为的什么!不是单衣也不是毛衣,更不是你们身上穿的这样好看的衣裳。是红地小白花的棉袄。这是我白天看见过的。是她母亲给她手工缝制的。很新。“很新”这个词,请各位硕士一定留意。
“现在叫拉风。”矜持刻板的女生终于接了话。
“老师不是说中间不要提问插话吗?要想象到就行了。”黑眉毛大眼睛指责她,是十分好的朋友间才有的那种厉言厉色的默契幽默。果莎开始还以为漂亮大眼睛真的怨怒了。不过立刻就明白了她们之间这种有趣的幽默方式。
果莎继续讲:
不,我明白拉风的意思。山东小丫头不是。总之我很不愉快,她是对我表示出一种抗议,或者不怀好意吓唬我。我认定这个小姑娘对我敌视。我走过自己家院子的小道,踏上凉亭的木头阶梯,三步。母亲为我开了门。我把刚才的情景说给母亲听,用俄语。母亲的中国话说得不好。母亲只是小声说:“就像什么也没发生那样,果嘎,(果莎的爱称)不要对那个小姑娘表示出不满来。”
我觉得山东小丫头是故意和我闹别扭。那么好吧,躲着她,装作什么也没看见也没听见。这天夜里下了入春的第一场雨,母亲和我把所有的窗子都推开了。没有风,雨滴几乎是垂直落在所有的地方,四处响起轻微细腻的声音连成一片。听起来就是“沙……”但我觉得这声音特别安静,一个劲儿,没完没了的。真想坐在窗子旁边弹阵子吉他。也不会给左邻右舍的添麻烦。潮湿的空气中已经掺和进了丁香的微微淡淡的香气。院子里的几棵大树和湿润的土地都散发出浓浓的好闻气味,又亲切又充实。又想打开灯朗诵哪位诗人的诗作。这样沉寂单纯的夜晚,总是出现各种冲动和奇怪的念头。我没有困意,不想睡觉。凉嗖嗖的空气清香吸入肺里面,全身都爽快。四周能看见的房子的窗户都是黑洞洞的。人们已经入睡了。这真是一个做好梦的夜晚哪!
“那个奇怪的山东小丫头是不是在丁香树下站着呢?”浓黑眉毛漂亮大眼睛姑娘又好奇的发问,她喝酒比别人多,脸颊更红润更可爱,以至那双漂亮大眼睛更加柔情蜜意,胖些的姑娘也同样是以严厉来制止她:“不是说好不要乱提问吗?你可真笨!讲吧,老师,我们就叫你老师,老师请您继续讲吧。”
“你们知道我叫什么名字吗?开始的时候我告诉你们了,你们再重复一遍。”
“国,什么……”浓黑眉毛姑娘说的可不是很肯定。
“别撒谎。”另一个不太说话矜持有些消瘦的女硕士笑着制止她。三个同学都对漂亮大眼睛围攻起来。看得出来她们四个人平时是非常要好又特别爱闹爱搞恶作剧。而这个可爱的大眼睛姑娘每次说出来的话语又稚气又好笑。她的脾气随和,乐于接受另外三个人的挑逗和攻击。果莎接着讲:
我的名字叫果莎,汉字就是苹果的果,沙滩的沙。你们的发音非常准确好听。因为你们的口音里没有山东口音。山东口音就会成为有骂人的含意了。Goshe,故事、狗食,要是俄语的果什卡,就是猫的意思了。你们看,这个名字很容易被误解吧。有的人发音不准,传了出去,就变成“狗食”了。这个最叫我不能宽恕,小时候常常因为这个和同学打架。
“这太过分了。”又是黑眉毛漂亮大眼睛插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