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hapter 01
一九四一年春,上海霞飞路。
沦陷对租界并没产生什么影响,这里依旧有全天营业灯红酒绿的歌舞厅,从巴黎飘洋过海来的应季时装,颜色鲜艳的大幅香水广告,影院里每天都有新片轮番上演,像这世上闹剧永不停歇。
一个年轻女子正站在绿夫人时装店的橱窗外,出神地望着一件孔雀蓝色的小立领旗袍。那是上海街头最普通的一个女孩,最大的烦恼便是橱窗里那一件买不起的衣服,国仇家恨都与她无关。
周子苓拿着银质小匙子搅着面前的咖啡,目光从街上的女孩回到了面前杯子里被她搅得一塌糊涂的奶油拉花。
如果这次老天眷顾,她能侥幸死里逃生,应该也可以像那个女孩一样过上普通人的生活吧。
柜台上的侍应生已经偷偷打量了她好几眼,像在猜测她的来路——白日里独自吃咖啡的漂亮女人,穿得不像揽生意的舞女,若是演电影话剧的,又不面熟。
其实她也真在演戏,不过他看不出来罢了。
周子苓摆出一脸等得不耐烦的表情,从手包里拿出小镜子和口红,仔仔细细地又描了一遍嘴唇,抿匀了颜色,心里催着许照民快些来。
她把镜子放进手包的同时,门口急匆匆走进来一个穿长风衣的男人,站到了她旁边,脸上是心不在焉的赔笑:“抱歉,来晚了。”
她白他一眼:“太太不让走呀?”
声音不大不小,刚够那个侍应生听见,他脸上一副了然的表情,眉眼中显出几分不屑。
周子苓暗自松口气。
“对不起对不起,今天有事,那边有爿珠宝店,带你去挑副耳坠。”
周子苓从鼻子里嗤了一声,把手里的小匙子当啷一声丢在杯子里,起身施施然挽上许照民的胳膊,走出咖啡店,上了门口一辆黑色小汽车。
上了车她立刻把手抽回来。
许照民仔细检查身后没有盯梢的人之后,低声问她:“没人注意你吧。”
“刚才店里那个溜了几眼。”
“一会儿我们去锦江饭店,今天晚上有个舞会,老于不知什么时候到,你盯着点儿。”许照民叮嘱道。
周子苓苦笑两声:“上次撩拨不成,我看他已经警觉了,这次再去,我明天可能就被装麻袋沉黄浦江了。”
“组织叫你去一定有道理。”
周子苓心想组织要她去送死她还不能叫一声屈了。
许照民见她不说话,又宽慰她几句:“你这次要是能全身而退,以后可就山高水远任君逍遥了。”
周子苓还是不睬,低了头抚平旗袍上的褶子,理了理耳边的碎发,又在肘弯里搽上香水,零零碎碎的动作看的人眼花。
然后她便身子一斜,靠在车座上,歪头看着窗外飞速倒退的街景,脸上没有什么表情。
及至下车,许照民才听见一句“那要看我有没有那个运气了”,声音轻得仿佛是他的幻觉。
进了舞厅,许照民笨拙地带着周子苓跳了一支舞。他面上挂着不动声色的微笑,钢琴声掩盖住了他从牙缝里挤出来的声音:“一会儿你尽量出出风头,多跟今天的男宾跳几支舞……你身后那个是税务徐司长,那边儿那个是陆家二少爷,他旁边那个是……他怎么来了?!”
顿了顿,许照民说:“小于少爷今天也在,你小心点儿,他最是个……”
周子苓还没听懂小于少爷是个什么样的二世祖,就看见许照民嘴一抿,用眼神示意她微微侧头。
周子苓的余光里,看到场边不知何时坐了一个中年男人,手里拿一杯红酒,旁边站了几个人正跟他寒暄。
那是她的刺杀目标于守铮。
许照民扶着她的腰转了一个圈,她不小心和那男人目光相接,蓦地就想起了第一次和他相见的场景。
那次她穿了一身瓷青旗旗袍,听说他喜欢女人穿那颜色。
她装作和男伴走散,去向他问路。他看到她眉目时先是愣怔,然后是震惊,不过也只有一瞬间,接着他就恢复了自然,风度翩翩地为她指路,还问她需不需要喝一杯酒压压惊。
她求之不得,但面上还是犹豫了一下才答应。
老于看她喝酒,自己却不喝,酒杯在手里摇晃着,漫不经心地问了几个问题,她早准备了一套谎话对答如流。
“小姐长得很像我一位故人。”
她自若地开脱一句:“全中国有四万万人,长得相像最寻常不过。”
她跟母亲自然不会像电影里说的那样一个模子卡出来,最多是眉眼的形状有几分相似,而母亲眼里那段天然的风情与忧愁她是无论如何学不会的。
看老于的样子是打消了几分疑虑,然而他还是多问了一句:“小姐可认识上海滩的夜玫瑰?”
“听说是二十多年前最红的舞女,后来退隐了。我曾听人谬赞我与她神似,难道先生也想这样抬举我?”她索性促狭一记。
老于笑笑,不跟她计较:“她退隐之后的事情你可晓得?”
“不晓得,”周子苓的手心微微出汗,她捏紧了高脚杯:“想来是被人金屋藏娇了罢,那样倾国倾城的女人。”
老于点点头,喝了一口酒:“我倒觉得小姐风姿不输夜玫瑰。我还有事,先失陪了。”
周子苓眼睁睁地看着老于走了,不明白自己哪里露出了破绽。
她担惊受怕了好几天,才后知后觉地明白,老于是在避免一丝一毫重蹈覆辙的可能,毕竟主动送上门来的她就算看起来再无辜,还是像个可疑的陷阱。现在的局势未定,新政府的秘书长肖佛山正对他虎视眈眈,不知多少人暗地里算计他,再闹出点什么来正好受人以柄。
上次没除掉她还算是他念旧情,要是再来这么一次,她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吃得消。她没跟组织说,今天开玩笑似的和许照民提了一嘴,心里也知道自己就是颗棋子,不走到最后一步是不可能的。
假如今天就到头了,也算个痛快。
一曲终了,许照民松开她的手,下巴不易察觉地向老于那边送了送。
周子苓明白他的意思,估计是因为小于少爷在场,她还是不要横生枝节,单刀直入的好。
想到这,她心里暗骂几句,都怪那个二世祖,死之前让她多享受一会儿纸醉金迷都不行。
今天周子苓妆画的浓,力求改变本来面目,她走到老于身边,盘算着怎么开口。
老于倒是先认出了她:“小姐,好久不见。”
这次他连一瞬间的慌乱都没有了。
周子苓点头微笑:“看来我与先生有缘。”
老于意味不明地轻笑一声,没有接话。
“先生怎么不去跳舞?”周子苓咬了咬牙,又问。
“老了,跳不动了。”很明显的拒绝。
周子苓心想今天干脆一不做二不休,摔了桌上的酒杯拿玻璃片伤上他一分,她都算是个为国捐躯的烈女子。
就在她伸出手时,耳边响起一声礼貌又疏离的“爹”。
她侧过脸,身边是小于少爷。
老于面无表情地点点头,看都不看自己的亲儿子一眼。
周子苓立刻想起传闻中小于少爷与老于不合,因为他生母是老于最宠爱的四姨太,却在生他时难产死了,他出生那天恰好是清明节,老于一气之下给他起名叫于清明。
她倒很喜欢这名字,人生在世,若能清清明明反而活得干净。
小于少爷生了一副好皮囊,眉目疏朗,线条分明,只是眼睫毛长得像女孩子,显得有些阴柔。
他早就注意到了周子苓,不是因为她是今天最好看的女客,而是因为她的平静。来这里的女人各有各的目的,他一眼就能看出她们心里在想什么,而周子苓是空白的,他拿不准她为什么要来,她脸上只有平静,一种视死如归别无所求的平静。
好像是来跳人生中最后一支舞一样。
“可以请你跳支舞吗?”于清明伸出了手。
老于皱了皱眉头,想说什么却没说出口,他想随他闹去,反正他俩不合已经众所周知,于清明不是能成事的人,那个女孩就算搭上他又能如何。
周子苓正巴不得离开老于身边,利索地拉住了于清明:“我的荣幸。”
于清明跳舞的技术比许照民高明得多,也很知道分寸,没有占她什么便宜。
“你好像对于守铮很感兴趣。”
周子苓假装没看见许照民在不远处对她使眼色叫她快走,回答道:“是啊,您应该见多了我这样的女人,不择手段想得到权贵青睐,好过几年金丝雀的生活。”
“你不是,”于清明顿了顿:“我看得出来。”
周子苓心里一惊,随口说:“于少爷不会觉得,我是真爱上了您父亲吧。”
听到“父亲”这个词的时候,于清明脸色一变,又很快笑道:“在这个世道吗?”
周子苓知道自己失言,缓声说:“那可不一定。世道虽乱,总有人相濡以沫。”
“那便像我对小姐的感情了。”于清明俯身耳语一句。
周子苓现在大概明白了许照民刚才想说于清明是个什么东西。
她当他在说胡话,并不生气,跟他一直跳到舞会结束。
于清明散场时请她写下电话号码,她想了想又加上了自己的名字。
“千年之松,下有茯苓。看来我遇到周小姐,是花了千年的运气。”于清明拿着纸条微微一笑,如春日暖阳,融冰化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