路哥是我哥,也不是我哥。我们之间是那种尴尬的亲戚关系,一年到头,也只有过年上坟的时候,才意识到,我俩还是一个祖宗的种。
其实小时候,在老家的村子里,我们还是能经常见面的,只是在我可以流着鼻涕跟在别人屁股后面疯跑乱跳的时候,路哥已经在道上混出点名堂了。他很严肃,也不喜欢我们这些小屁孩子跟在后面当累赘。我挺怕他的,尤其是夏天胳膊上露出的那只黑蝎子和旁边那道刀疤。他喜欢和一些红色的、黄色的朋友呆在一起。当然,每每过年过节一家人吃饭的时候,他还是我的哥,他会抚摸着他那只黑蝎子和那条刀疤,给我讲一些做人处事的道理。末了总喜欢带着一句话:“小屁孩,记住咯!”
路哥十八岁那年,他离开了村子,去了哪里我不知道,反正他到处都是朋友——红色的,黄色的朋友。干了什么我也不知道,反正,不是去求学。只是偶尔才会回到村子里看看祭祖,探亲。和路哥见面的机会少了,反倒是觉得他亲近了许多。他会主动问我上大学交过几个女朋友,上过几次床,当然还会“善意”地提醒我:“小子,可小心咯!”对于村子里的那些个小孩子们,也会搂过来亲一口,顺便着变出些糖果饼干之类的小玩意儿。孩子们也喜欢跟他玩,或许不仅仅他手中的那些诱人的零食,他们更好奇路哥胸前露出的一条红鲤鱼。至于那吓人的蝎子和刀疤,早已变得模糊,变得黯淡无光。
去年夏天,村子里死了一位长辈,是我和路哥共同的太爷爷。守灵的时候,我们哥俩凑到了一起。只不过那两天路哥总是心事重重的,时不时打个电话,然后莫名其妙地发火,莫名其妙地骂人。出殡之后,长辈的儿子给自家人摆了桌酒席以表感谢。酒过三巡,在旁人的追问下,路哥究竟没有忍住,大骂起来。
“叔,你知道么,那群人都是王八蛋!我过去送的东西都他妈喂狗了!”
路哥早已经忘了吃,却一直也忘不了喝。他仰脖一杯酒,接着说起来。
“这些年,我在外面容易么!我容易么!风吹日晒,受苦受罪的挣些辛苦钱,一到过年过节,都孝敬那帮龟孙子了。我心疼啊,可能有什么办法?那帮龟孙要是看你不顺眼,一不高兴随便找个理由,你就完蛋!”
路哥的脸很红,许是酒精的作用,不过我好像觉得,他胳膊上的那只蝎子此刻突然变得狰狞了许多。
“三儿,到底咋回事啊?”小叔问。
小叔是我俩的叔,一个尴尬的小叔。
“叔,没什么事儿。前阵子我的买卖出了点问题!又是卫生不合格,又是排放不达标的。我就觉得这是有人故意整我!”
“那你是不是得罪人了啊?”
“没啊。”
说完,路哥和小叔爷俩又碰了个杯。
“哥,不会是真不合格吧?”我很小心的插了句嘴。
“兄弟,上学上傻了吧?这年头做买卖又有几个合格的,标准的?都合格了,都标准了,还挣什么钱啊?”
“对。三儿说得对!这年头,银行里取钱,没本事的人才去排队,有本事的人,才不排什么队,人家直接从银行里面拿完钱就走人。人家那叫个什么P。依我看,排队的人才算个屁呢!去医院,你不找个熟人,走走关系,不是不给你认真看,就是找你多要钱。哼!傻小子,你就是个带刺儿的黄瓜——嫩!”
“对,小叔,你说得对。兄弟,记住咯!”
我到底还是引来了路哥和小叔对我的频频教育和指导。
“三儿,没事,叔相信你的能力!你爷这事儿过去了,你专心处理你的问题。别太着急上火,总有办法的。你弟,我外甥他家有点门路,过两天我给你问问去。”
“叔,有你这句话……我敬你!干了!”
路哥重重地和小叔碰了下酒杯,一饮而尽。他拿着酒杯的手举过头顶,连带着身上发福的肥肉,颤悠悠的,胸前的那条红色大鲤鱼,瞬时间活了。
路哥终于开始吃菜了。在他看来,生活就像是迷宫,找到了门路,也就找到了希望。
这顿饭吃了太久了,但却丝毫没有结束的意思。
“小叔,我侄儿呢?今年该上高中了吧?”
“是啊。这不现在也犯愁了么。想让他去县里念重点高中,去不了啊。这小崽子笨蛋,考试成绩不够,上不了县重点。”
“哎。您老人家不早说,我兄弟他爹就是县一中的副校长啊。”
“是么!侄儿啊。能给叔办了么?”
“这没问题!”
“侄儿!叔谢谢你!行咯,侄儿,你放心,你那事儿我一定给你办到底!”
爷俩再次一饮而尽,不知何时,肩膀都搭在了一起。这爷俩倒是挺对脾气,仿佛小叔早已半秃的头发已然变成了熟悉的那种红色。
这顿饭终于吃饭了,倒不如说,事情终于谈完了。才收拾完碗筷,我的肚子又饿了。还是吃东西能填饱肚子的,路哥和小叔的精神食粮塞进肚子里,不管用的。
路哥和小叔的关系越来越好。这事儿是我听父亲说的。他和小叔碰面的时候,小叔话里话外的总会提到路哥,当然更重要的是他们之间那种牢不可破的情谊。路哥是不会来我家的,大概是忙吧。据说他生意上的问题已经解决了,过了年初八开始营业。
路哥也来给我父母拜年了,这真是让我很意外的。毕竟,我俩的血缘关系到我们这一代,早已淡成水了,不再能支撑的上亲情的框架。一进门,又是亲切的送礼,又是诚恳的问候。临走的时候向父亲写了十万块钱的欠条。父亲犹豫了,不过还是借给了他。待他走后,父亲悻悻地说:
“这个臭小子,咋年初八才来拜年?还不如不来!”
“谁叫你不是路主任,也不是路校长呢?他来啊,是因为你叫路十万!”母亲一向喜欢挖苦父亲。
“哼,等他还钱,找他要利息,还得比银行高!”父亲挥了挥手中的欠条。
“他不是你侄子么?你好意思?”母亲说。
“侄子?狗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