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恭喜王哥高升！兄弟以后就靠你罩着了啊。”
我半低下头，身子前倾，双手握在胖子伸来的右手上。
“一定一定……哈哈，小苏太客气了。”胖子用力拍了拍我的肩膀，“你王哥我就是沾了资历老的光，要论本事，我拍马也赶不上你。这位子我只能替你热一热，早晚还是你的。”
我们笑着客套了一会，身旁很快就围满了前来祝贺的同事。我缩回手，任由自己被人群挤到后面，这才在屁股上擦着手，斜眼看着人群之中的胖子。
胖子大名叫王以生，是我在大学诗歌社结识的学长。那时的他还很瘦弱，终日披散头发，趿拉着拖鞋游走于校园之中，行径疏狂，举校皆闻。可惜工作多年下来，早已不复当时年少，已然是个满身油腻的胖子。
王哥对我有知遇之恩。刚毕业那年，我恰好生了场大病在家中修养。一年之后病愈，再想找工作却难如登天。那时王哥正和几个兄弟一块创业，听人说起我还赋闲在家，便主动将我招揽过来。
我自然没有辜负王哥的栽培。凭着过硬的技术和天马行空的创意，我接连做了几款大热的产品，为公司赚了丰厚利润。随着公司规模扩大，我的职位从员工到项目组长再到部门经理，工资也越涨越高。
可惜水大漫不过鸭子，我是王以生带出来的，始终要低他一头。比如今天这个CFO的位置，是我的。可有他在，就是他的。
我看着王以生，只觉得他脑门上油亮的光如此讨厌。于是暗自啐了一口，转身离去。
2.
烟灰缸里七扭八歪的堆着烟屁股，我摇了摇烟盒，发现已经空了。
桌上摆着一个椭圆形的面具，白色而光滑的外壳上，蓝色的指示灯按着呼吸的节奏亮起又熄灭。几根数据线从面具上端延伸出来，绕过酒杯、键盘和打火机，连接到嗡嗡作响的机箱上。
我靠着椅背，仰头盯着白色的天花板，用食指敲打着面具，发出叩叩的响声。我拿起酒杯，轻轻啜了一口，复又一饮而尽，浓烈的烟熏味顿时在口腔中弥漫开来。
强烈的灼烧感从喉咙一路滑向胃部，给了我勇气。我直起身子，深吸了一口气，抓过面具扣在脸上。耳中传来“滴滴”的提示音，我闭上眼，看到了一阵炫目的白光，脑中也袭来一阵比烈酒还要强烈的眩晕感。
待到白光渐渐消退，我再已身处一座宏伟的大厅之中。天棚、地砖、墙纸，目力所及之处，只有一片纯净无暇的白色。
这里是正义法庭，一处由虚拟现实技术模拟出的空间。虽然不是第一次来到这，但今天我的身份略有不同。
“我举报王以生，犯下伤害民族感情罪，提请正义法庭进行审判。”
我扶正面具，高举着右手。声音经过面具的特殊处理，听起来雌雄莫辨，让我怀疑是否真的是我在说话。
殿堂的正中逐渐浮现出一个巨大的人影。他身披白袍，手持法典，身形几乎完全隐藏在长袍之下，只露出一张光洁如玉，没有五官的脸。
他就是裁决者，正义法庭程序的拟人形态。
“举报收到，现在开始审判。”
3.
裁决者挥了挥手，空荡的大殿里瞬间站满了人。这些人高矮胖瘦，衣着服饰各不相同，只是都戴着一张和我一样的面具。
“陪审团已列席，现在有请被举报人。”
裁决者机械的说着，冰冷的话语中不带一丝波动。他举起左手，王以生胖胖的身形立时浮现在法庭中央。
王胖子摸了摸仅存的一点头发，四下张望着，似乎有些搞不清状况。
“请举报人出示证据。”
裁决者低头着头，空白的脸看向我。我咽下一口口水，再次扶正脸上的面具，昂头直面裁决者的逼视。
“2021年十月二十二日晚，在X校外的夜市摊上，王以生曾用傻x侮辱革命烈士董某某。”
“被举报人，情况是否属实。”
“啊？”王以生的眉头拧在一起，表情就像吞下了一个煮熟的鸡蛋。他抬眼看着穹顶，思考了许久才有了头绪，“好像是有这么回事……但我也不是那个意思啊，我就想表示下他的这种奉献精神在现在看来有点……”
“你只需要回答是，或者否。”裁决者打断了王以生的话。
“这……是吧，这话我确实说过。”王以生说着，叹了口气。
裁决者沉默着，轻轻翻阅着手中的法典。法典的本体是一个庞大的数据库，上面记录着自审判系统诞生，也就是2010年以来所有人的一言一行，是审判的终极证据。
4.
"事实查明，被举报人确有上述言行。“
裁决者啪地合上手中的法典，声音在寂静的大厅中回荡着，如黄钟大吕。我清楚地看到，王以生在微微颤抖，他怕了。
”请陪审团发表意见。“
”有罪。“身形佝偻的老者说道，”革命先烈的英名不容亵渎。“
”我也认为有罪。“打扮时尚的姑娘咯咯笑着说，”这家伙看着就不是什么好人。“
”有罪！“理着寸头的青年高呼。”这种人就该活活打死！“
”有罪。“”有罪。““有罪。”
电流声此起彼伏，无一例外的说着有罪。这些声音渐渐融合在一处，好像有无数和尚在集体诵经般，叫人听不真切，却又不得不敬畏其中蕴含的力量。
“肃静”
裁决者轻轻拍了拍法典，大厅中嗡嗡的响声这才渐次止息，恢复了窒息般的安静。
“本庭宣判，王以生，编号9303118930，犯下伤害民族感情罪，证据确凿。本庭依法对其存在予以抹除，立即执行。见证人，编号0747390223，编号1141006259……”
王以生低着头，瘫坐在地上，目光空洞的盯着自己的脚尖。待长长的编号列表念完，他忽然抬起头来，对着我笑了。
“你 ……”
就在此时，裁决者和在场的所有人举起双手，王以生的身形便如风中沙砾般消散。那句未曾说出口的话，也再没有机会说出来。
休庭后，我第一时间摘下面具，眼前已是熟悉的卧室。
我从烟灰缸里翻出半截还算完好的烟屁股点燃，狠命的吸了一口，擦着额头上的冷汗。
我猜他已经认出我了，毕竟那天在场的人，就只有我们两个而已。
我只是不知道，有些话，他是没来得及，还是不愿讲。
5.
抹除，就如字面意思一样。
王以生这个人，仿佛从来不曾存在过一样，没有人再提起他。
自从审判系统上线以来，人们已对类似的事情习惯到了麻木。
我如愿以偿的取代了他的位置，成了公司的CFO。
我坐在办公室的皮椅上，看着落地窗外的车水马龙，心中五味杂陈。
眼前的景象忽然飞速的旋转起来，一道强烈而炫目的白光闪过，我下意识闭上了双眼。
再睁开眼时，我又看到了那个高大的身影，以及填满大厅的人群。
我慢慢抬起手，颤抖着摸向脸颊。
这一次，上面没有面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