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台与山丘


Chapter 1 天台


那天闷的要死。

我悬着双腿坐在天台上眺望着远方突兀的山峰,老F坐在我斜对面,用突兀的眼神打量着我的双峰。

那天闷的要死,没有风。

起先我们谁都没有说话,彼此完全沉浸在类似于“你看我我却不鸟你”过家家般的游戏场景中。闷热的暑气犹如包埋两根黄瓜的五百公斤天鹅绒床上五件套——让人既无法喘息,又无法挣脱。

我变换了一下姿势,用游离的眼神瞄着老F的领口——他敞开的领口很是风骚,两点钟方向隐约可以看到嶙峋的肩头。

那天闷的要死,没有风,没有云。

老F快速的向我移动,我的眼底流露出丝丝难以察觉的惊愕——那桥段很像《无间道》中刘建明和陈永仁在天台上的相遇,陈永仁用那支哑光的手枪直指刘建明的眉心,镜头对准刘建明的双眼,他的眉间不安的出现了一个隐约的“川”字。

我向左侧遥望,因为电影中刘建明的左手边是一栋贴满玻璃的高大建筑,我幻想我可以看到自己的身体被凹凸镜面反射后所呈现出的扭曲。

遗憾的是,我的左侧是一面几近光秃的山丘,山坡上有四棵树,一只羊,一头牛,以及一个似是磕了春药一般肆意嚎叫的光腚孩童。

老F笑了笑,牙齿白的完全可以对湛蓝的天空做出精妙的补充,他挥舞的衣袖弥漫着无邪与消毒水的混合气味。

这也许是那沉闷的一天中,唯一的亮色。

我继续悬着双腿坐在天台上,望着对面的光腚娃有些出神;老F张开双臂,他的身体和天台组成了奇妙的角度,竟然令世界起了风,风吹动他的衣裳,所有的线头在不安的跳动,“呼啦啦”的声音小心翼翼的响起,构成一副与圣母玛利亚有关的极具镜头感与欺骗性的定格。

“你过来一些。”我对他说。

“不。”

“我让你看我的双峰。”我边说边傻气的挥舞自己的衣袖,这才发现我的衣服与他有些雷同。

“你一老爷们儿,哪儿来的双峰,你那就是胸。”

“那为什么我盯那山峰,你盯我双峰。”

“是胸。”他纠正。

“对,是胸。”我附和,“对不起,可能,我对你的性取向,你对我的志向,存在着双向的误解。”

“……”老F放下了双臂,这个世界的风也戛然而止。

“我是想提醒你,离天台的栏杆远一些,那栏杆全是铁锈,要是它们沾到你的前胸上,护士就会发现你我曾偷偷溜到了天台。”老F面无表情的说到。

我悬着的双腿终于老实放到了轮椅的踏板上,老F的双臂摇起轮椅来像是十倍快进的千手观音,瞬间,我们两人的轮椅紧贴。

“那个山丘,你没看够?”老F问。

“没有。”

“四棵树,一只羊,一头牛,以及一个发春的光腚娃子。我现在一闭上眼睛满脑子都是这些东西。”不知是愤怒还是激动,老F有些颤抖,电镀的轮椅发出了不合时宜的暧昧吱吱声,这情景令人联想到日本AV里制服诱惑的场景。

“日复一日。”这是老F瘫软无力的补充。

“我倒是挺期待,那光腚娃子会穿上怎样一条裤子。”我说,“抑或是树叶掉光,树被砍倒,娃子燃起篝火吃涮羊肉。”

“不会的。”老F说。

“为什么。”我反问。

“那山丘的一切都不会变。”老F斩钉截铁。

“胡说,季节总是要交替的。”

“可是我们到这里多久了?”

“二十分钟。”

“我不是说来到这个天台多久,”老F顿了顿,“我是说进到这栋大楼。”

“……”

“……”

沉默。

我记不清来到这里多久了,但那时间的跨度,肯定包含了一个完整的春夏秋冬。

但那个山丘,始终就是那个山丘。

永不枯萎的四棵树,总也长不大的一只羊和一头牛,以及一个患有严重暴露癖的孩童。

想到这,我很沮丧,因为我们就像是无意间走进了时间的死胡同,等反应过来之时,死胡同已经变成了完全失重的密闭空间。

老F摇着轮椅靠近我,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嘻嘻的对我说:“也别那么沮丧,至少……”他环顾四周,露出一副令人无法理解的表情,“至少我发现,山丘上的那个小孩,他在生长。”

“生长?”我很疑惑。

“生长。”老F做出了一个饱含原始、暧昧、下流等多种意味的复杂手势,我瞬间领悟,“这就证明,时间还是按照一定的方向在前进。”

他快乐的摇起轮椅,示意我与他一起前行。没等我回过神,他和他的轮椅,已消逝在通道的转弯处。

……

“你果然在这。”有人从我背后走来。

“嗯?”

“你为什么总是看不够这个山丘。”她说。

“因为它是时间的参照物。”

“照片只可能是时间的定格,怎么会是时间的参照物。”她推起轮椅,我随轮椅缓缓前行。

“照片?”

“照片。”

“不是山丘?”

“不是,是照片。”

“这……”

“没错。”

“老F呢?”

“你就是。”

“这里是哪?”

“医院。”

“你是谁?”

“护士。”

“我是谁?”

“老F。”

“我有些乱,有些累,想睡。”

“好。”

她从轮椅下抽出一条毛毯,双手从背后绕到我的身前,轻轻将其盖在我的膝盖上,那一刻仿佛真的是投入了圣母玛利亚的怀抱,我心情复杂却面色安然的睡去,只是睡梦中似乎都弥漫着消毒水的味道。

她紧握轮椅手柄的双手微微颤抖,眼泪滴到我洁白的病号服领口,我却浑然不知。

睡梦中天台上落了雨,起了风。风吹动着轮椅使其徐徐晃动,咸涩的雨水落在领口,莫名的情绪令我不知所措。


Chapter 2  山丘


我叫老F。

生在一个小小的盆地,盆地的四周,都是山丘,那时山丘上布满了牛羊树木,山坡上日日起风,使得画面根本没有“定格”一说,动物悠闲的行走交配,枝杈始终在摇曳晃动,画面的每一帧,都充满了令人欣喜的莫名活力。

我的家就坐落在某个山丘的下方,十分矮小的房屋与非常矮小的山丘出现在同一画面中,反而使二者流露出相映成趣的高大。涂着黑色油漆贴着褪色春联的铁门是那时家家户户的标配,铁门上用铁丝弯出的细致图腾夹杂着小城最为真实的气息。每每打开院门,就仿佛看到一堵黄绿相间的铜墙。山丘以极小的倾斜角度延伸至我的脚下,给人以行走和攀爬的冲动。

我一岁时便已会蹒跚的行走,也曾试图沿着那倾斜的角度走上山丘,然而一切在母亲的一声叱喝声后,便化作了一团翻滚的尿崩肉球。

五岁时,我已经可以做很多事。比如,赤身裸体在草间纵情飞奔享受那可以深入身体每个部位的山风与刺痛;比如,在山坡上用鞭子、青草和瞌睡打发掉一个又一个的下午的惬意,又比如轮番坐在四棵大树的荫里看山羊声嘶力竭的发情,观黄牛得意洋洋的配种。 

晚饭时,我把这一日在山丘上的所见所闻,讲给父母听。

“妈,”我闷头吃了一口豆角,漫不经心的说,“咱们家的黄牛好像有性欲了。”

碗筷声戛然而止,父母出神的望着我嘴里的豆角,一时无语。

“对了,”我又扒了一口米饭,“那只羊好像也有了性欲,不过我不确定,明天我再看看。”

“说说,你怎么看。”父亲说。

“就是那羊总是叫唤,围着树绕圈,那神情和母牛一个样……”

“这事儿吧……”母亲接过父亲的话头,若有所思。

原来父亲根本没问我怎么看,他是在问母亲。

“你从哪儿学来的这些词儿?”母亲问我。

“隔壁的小牛告诉我的。”

小牛是我们镇长的儿子,我们的镇长叫牛大,外号大牛,他的老婆兼任一家饲料厂的厂长,大牛自诩牛总,背地里大家都叫他种牛。

父亲和母亲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端起碗来继续若无其事的吃饭,我把性欲化作食欲,进而也就将山羊和黄牛暂时放在了脑后。

收拾桌子的时候,父亲笑着说,

“这镇长的儿子,懂得就是他妈多。”

母亲摸了摸我的头,对我说:“明天,去上学。”

不久后,我们搬了家。从此我便和这山丘、铁门、青草、绿树作别。很长一段时间里,我心里还隐隐记恨小牛,倘若不是他教给我的“性欲”,我也不会被如此痛快利索的送去学前班。

临走时,那只山羊和黄牛也即将被卖掉,我背着一个印有“葫芦娃大战魂斗罗”图案的帆布书包,深情的站在栅栏外望着这两个家伙——毕竟我们是曾经共同赤身裸体的在山丘上奔跑的小伙伴。遗憾的是,他们对我丝毫不理会,相反,他们仍然在乐此不疲的执着表达自己的性欲。

黑色的铁门关紧后,我高高跃起隔着铁门上那用铁丝弯出的图腾,狠狠的向栅栏里啐了一口唾沫,以此表达我对性欲的强烈不满。

在我的潜意识里,上学、搬迁,都是因为我那天晚上的一句“性欲”。

如果可能,我再也不想见到这两个字了。

令人反感的笔画。

借着夕阳,我隐约瞥见了山丘上的四棵树,那余晖中的剪影霎是好看,我在心中与它们一一告别。

我隐约感觉到,这个地方,我恐怕再也回不来了。

我不知道我心底有关山丘的空缺,要拿什么来填补。

父母牵着我的手转身,我产生了一个奇怪的想法——从此好好学习,作一个科学家,先解决小牛,再消灭性欲,如果造成这一切的引子不复存在,那么说不定一切就可以卷土重来。

一周后,突突驶过的推土机碾碎了瓦片,也摧毁了我梦想的最后一道防线。

一年后,这里突兀的立起了一座五层小楼,就像是这个小镇性欲来临之前疯狂的勃起。

这座小楼散发出无影灯的光线和消毒水的味道,此二者使得后面的山丘变黄,花草凋零。

二十年后,小楼翻修扩建,红十字高高悬挂,救护车往来轰鸣,一个宽阔的天台,正对着山丘。


Chapter 3 天台


“醒醒。”

她伏在我的轮椅背后,似乎以一个稍显别扭的姿势睡去。我能感觉到她的脸颊深深的陷入了轮椅椅背的皮革中所产生的温度,病房里的光线透漏着伪善的黯淡和暧昧,泛白的气氛仿佛使人身处黎明与黑暗的交接处,欲走还留,欲说还休。

“……”她发出了微微的鼾声。

我将自己双腿上的毛毯扯下,想要将其披到她的身上,顺便可以看一看她的容貌。可是双腿无力,我无法在四个轮子上支撑起自己的身体转身,几经尝试,终于放弃。

“护士。”

我试图叫醒她。

“嗯。”

“毛毯给你。”

“谢谢。”她双手从我脖颈两侧伸过,熟练的将毛毯叠成了方方正正的形状,轻轻放到了轮椅的下面。

“护士。”

“嗯?”

“我是老F。”

“对。”

“那你……”

“护士。”

……

“为什么我不能转身。”

“你可以转身。”说着,她稍显调皮的推起轮椅匀速的旋转了三百六十度,气氛似乎出现了一丝微小的松动。

“我的意思是,”我很虚伪的干咳了两声,“你一直站在我的身后,我想转身看看你。”

“咳咳。”她发出了同样的声响,“没必要。”

“那推我走走吧,我不喜欢这个房间的灯光。”

她虽不作声,但轮椅却开始缓缓前行,渐渐的,生硬的阳光替代了虚伪的灯光,。

“我想去天台,”我倏地冒出这样的一个想法,进而不由自主的说了出来,“我还是想看看那个山丘。”

轮椅的轱辘就像卡在了某个山丘之上,停顿与颠簸了千分之一秒。

“是照片。”她纠正。

我没有否认。轮椅如时间流,匀速前行。

黄昏的光线透过走廊斑驳的窗户射了进来,我在光滑的水泥地面上看到了她的投影。瘦小的身形与轮椅完美的贴合,轻盈的脚步过后只留下平底鞋与地面摩擦所产生的利落的嚓嚓声。我们经过一扇又一扇窗,光线就这样忽明忽暗的闪烁,感觉像是坐上了一列穿梭于乡村的夜行列车。这长长的走廊仿佛没有尽头,我颇想和她说上几句话以消磨着冗长而积滞的时间,可她的脚步是如此的规则,夕阳下的投影棱角分明到了极致,连阳光穿过发梢的轮廓都依稀可见——像极了儿时我所挥别的那扇贴着泛黄春联的铁门上的黑色图腾。

“我家过去有一只羊,一头牛。”我们进了电梯,空无一人。

“……”她默不作声按了一下五楼,电梯的门缓缓闭合,恼人的日光灯光线瞬间填充狭小的空间。

“那时我赶着牛和羊,和它们一起在我家门前的山丘上飞奔。”我绅士的略去了我赤身裸体的事实。

“……”五楼的按钮亮起,电梯门缓缓打开。相比之前的走廊,这离太阳的距离稍近,在这里,弥漫着阳光特有的充满安全感的味道。

“后来,我发现了牛和羊的性欲……”我的情绪在这样的氛围下显得愈加放松。

“……”她推着我走上天台。

“然后就没有了然后。”

天空被染成了一片红色。

“我便再也回不去了。”我的双手抓紧轮椅的扶手,心底再次产生了想要站起来的冲动。

她推着我背对着天台对面的山丘图画,夕阳将我们的影子投射在天台的瓷砖上,她瘦小的身躯竟然可以将我完全遮挡,却终究挡不住这轮椅的两个扶手。这两块突兀的存在,反而变成了她影子里的两扇稚嫩的翅膀。

“但你还是回来了。”她用手轻按住我不安躁动的肩膀,呢喃。

“什么?”我有些疑惑。

“这个五楼,就盖在你曾经奔跑与生长的院落之上。”她说。

“我知道。”

一片金黄色的沉默。

“知道我为什么如此执着于那片山丘,那只羊,那头牛么?”我问。

“……。”她似是无意识的挪了挪轮椅。

“因为它们是我的支撑。”

“性欲?”她小声的说。

“噗……”我笑了,尽管我知道我的笑容一定很难看,不过背对着她面对着这空旷的天台,也不会有人看到。

“不是,和性欲无关,”我的身体开心的颤抖着,“我的生命里,见不得空旷。”

“无论如何,我的世界需要一些人一些事和我共同分享与度过,是他(她,它)们的存在,才有我继续挣扎下去的勇气与动力。”我的声音由强忍的快乐到放肆的哽咽,一种平缓而无差别的转换。

“这是病。”她小声的说。

“这就是我无法脱离这把轮椅的原因么?”

“天晓得。”她的声音由我的右侧传来,她应该是扭过头去说的。

我在脑海中勾勒她的表情,终不得要领。

“我要看照片。”

她迟迟没动,我迟迟未重复。我们似乎下定了决心,要在这天台上凝固。

几分钟后,她推着我缓缓转向山丘的方向。

“你骗了我。”我说,“这根本不是照片。”

光秃的山丘散发着妖娆而魅惑的颜色,那是和菲林半毛钱关系也没有的颜色。

“你看,山丘上的那个光着屁股的孩子都不见了,你还骗我说是照片。”我一边兴奋的远望一边喋喋不休,双手在轮椅的扶手上拍打不停。

“何止。”她弯下身子抬起手臂遥指远方,我闻到了她发间淡淡的茉莉香味,“那里曾经有四棵树,现在你数数,还有几棵?”

我兴奋的做出“一”的口型,却发现那山丘犹如五十岁后谢顶中年人的额头一般平滑。余晖好似洪水肆无忌惮的越过防波堤,自那圆润的丘顶倾泻而下。

那个未说出口的“一”被哽咽刹那湮没,我两臂滑下轮椅的扶手,浑身瘫软,像极了一只被瞬时卸下电池的会说相声的玩具米老鼠。

她不知何时又伏在了我轮椅背后,我再次感觉到她的脸颊深深的陷入了轮椅椅背的皮革中所产生的温度。她将我的手臂小心的放回了轮椅的扶手上,然后如一只温顺的猫蜷缩在我的身后。

面对夕阳,这次我的身躯可以将她完全遮挡。

“这样,如何。”

我感觉到了椅背的力量与潮湿,她给了我一种挺直腰杆的冲动。

可那红色的光秃山丘,却又始终令人不忍侧目。


Chapter 4  山丘


盆地的好处在于,如果你失去了1°的风景,那么肯定还有359°的富余供你选择。

盆地的坏处在于,如果你非要找到两个相同的1°,那么360°只是一个单纯的圆圈,最后的最后,你还是会走回那1°的缺口。

我就是那个1°的傻逼。

我曾不止一次走回那片山丘,那只不过是我自己的一厢情愿。那时的我的身上多了衣裤,身边少了牛羊,山丘上的那四棵树还在努力的生长,尽管它们的周围,已经快要寸草不生。偶尔还能在山丘上碰到小牛,我俩的交谈时而奔放时而扭捏,那种忽快忽慢的节奏令人无所适从。

说到底还是童年时的那一堆令人反感的笔画在作祟。

他总是调侃我说,“老F,你怎么还来这里,是在寻找你的性欲么?”

当时我学会了查那本蓝皮的新华字典,因此已经从理论层面上通晓性欲为何物。我信心满满添油加醋的与其在山头天马行空争辩性欲——我知道我当初那个“作一个科学家,先解决小牛,再消灭性欲”的幼稚诺言已然不能实现,那么只有通过提高争吵分贝的方式来摧毁小牛的心里防线,进而来给自己的无知挽回一些颜面。

小牛的声音没有我大,他好像很忌惮大声喊出“性欲”二字,而我愈战愈勇,直到把他逼的围着四棵大树中的一棵不停的绕圈。

他一边绕,一边怯怯的说着:“纸上谈兵,纸上谈兵。”说罢我俩哈哈大笑,背对背的坐在树底下,如过往一样,海阔天空的胡吹乱侃。

尽管,那时山丘上的青草已经几近被黄土和消毒水吞噬。

其实我一直想找个机会和小牛谈一谈有关性欲的实战,毕竟那是蓝皮新华字典里所没有、而小牛又貌似知道的东西。

令人意外的是,我们的实战尚未提及,小牛的父亲——那位号称“种牛”的镇长,就先我们一步,战死沙场。

“种牛”被自己的皮带杀死,自缢于山丘的一棵树上。

就是当时小牛一边绕圈,一边大喊“纸上谈兵”的那一棵。

这件事情在小镇的轰动程度,完全不亚于美国选出了满嘴锅包肉味儿的华裔总统。镇长,种牛,皮带,上吊,这些都是一个个既令人血脉喷张又浮想联翩的字眼。很快这件事便成为了镇上人们茶余饭后的谈资,与种牛镇长有关的种种轶闻野史桃色故事也渐渐浮出水面,过去最多也就是在背地里叫镇长一声“种牛”的人们此时精神勃发,口沫横飞滔滔不绝,每日每夜不知疲倦的向他们周围的人们播放着长篇色情写实评书。

事情的来龙去脉被埋在公安局的卷宗里,我等屁民不得而知。

但根据镇子里口耳相传的说法,“种牛”自尽的原因,正是因为性欲。

性欲过强终归不是好事。比如我记忆中发情的山羊,它会不停的叫唤,围着树来回绕圈。可人和山羊又不是一回事,因为没有看到过谁性欲来了会围着树去绕圈发泄。于是“种牛”只好去找一些母牛,种牛只是钟情于母牛的咪咪,而母牛却发现了种牛的秘密。

小学时我们的班长和文艺委员都有秘密,更何况一个镇长和一群母牛。

这样的结局,意料之中。

最不能接受这个结局的,是小牛。

毕竟这不是一件光明正大正义凛然的事——如果“种牛”是因公牺牲进而被追认为一名烈士,可能小牛的心中还会好受些;可现在的情况是,这个小镇的所有人看到小牛时,都仿佛能从小牛的脸上读到“性欲”二字,这让小牛很是恼火和无助。

那段时间我陪着小牛,听他讲他和种牛的种种过去。他几乎没有完整的给我讲完一个故事,通常都是讲到一半,文字被哽咽和抽噎无情的代替。

后来他执意要去那个山丘,我怕他会睹物思人,便拦住了他。

半个月后,山丘上的树被砍倒了一棵。小牛不知所踪。

倒下的,就是配合皮带夺走“种牛”生命的那棵树。

某个清晨,我背着一个印有樱木花道飞身灌篮的单肩书包,独自来到那个山丘。在这样的一个盆地,清晨的山坡上会起一层淡淡的水雾。透过水雾,我俯身看着那光秃的树桩,试图勾勒当时小牛挥动斧子或电锯的身形;伸出手抚摸那树桩突兀的切口,依稀能感受到小牛当时那已出离了常人的委屈与愤怒。

小牛应该不想再和这个小镇扯上半毛钱关系。

因此,如果不出意外,我应该是再也见不到小牛了。

他就这样在我的生命中丢失,甚至我还没来得及和他分享我书包上樱木花道的故事。

今后的很长一段日子,他会很孤独。

我也是。

想到此,我浑身无力的坐在那触目惊心的树桩上,双手低垂可以隐约触碰到山丘上的泥土,单肩书包与树桩毫无目的的摩擦。清晨的水雾随着太阳的升起而逐渐散去,光秃的山丘上,可以,也仅可以看见三棵树。

五年后的一个雨夜,父亲出了意外。

我呆滞的坐在那栋五层楼的医院里的某个房间。

窗外大于滂沱,山丘上漆黑一片。我站在窗前摆出遥望的姿势,雨滴划过玻璃把我的姿势割得支离破碎;急诊室外聚满了人,我是其中的一个。

那时的我毫无征兆的想起了小牛,并且诡异的试图还原他五年前站在殓房外时的心境。

我只是想提前做好这种准备,以防当那种情绪真正包裹我之时,我会把我的失控暴露给这个小镇的所有人。

想着想着,我眼眶内的雨水开始集结,进而模糊,窗外的雨势更大,雨水似乎流进了我的耳朵,我听不清这个世界异动的声响。

我努力克制着自己犹如条件反射一般的抽噎,开始天真的期待雨水倒涨时间倒流,一切都退回故事开始的时候,人们相安无事,顶多也就是东家长李家短的嚼嚼舌头,再怎么样的爱恨情仇,也无需兵戎相见。

不知是谁递给我一张纸巾,我顺手接过都没来得及道一声谢谢,便开始擦拭我的眼睛。

窗外,一道闪电,正中山丘。

急诊室的门打开。我听到了心肺监测仪发出的刺耳长鸣。

所有的预演都是谎言,我把我的失控,毫无保留的暴露给了这个小镇的所有人。

那场雨断断续续下了三天,三天过后,晴空万里,目之所及的范围似乎都是可以轻而易举的望穿天际的切入点。

头七过后,我来到了那个山丘。

那棵被闪电劈中的树,已灰飞烟灭。我的双脚踏在夹杂着黑灰的略显潮湿的土地上,无比契合。

我还没有长成你们想象的那么勇敢,你们如此这般的离我而去,是想让我学会怎样的孤独与坚强?

我只是特别想在这个山丘上靠一会儿,等我的年纪再大一大,我发誓就不再做这样傻气的事情了。

我在仅存的两棵大树中选择了一棵,以最为原始的姿势在树下努力蜷缩,假装睡去。

树下的我像一枚夏秋交接时的树叶,随时做好了随风漂泊的准备。

臂弯上的黑纱与山丘紧紧饿贴合,这个小镇的360°,在这一刻被还原了其应有的颜色。

四年后的一个下午。

我气喘吁吁的拿着斧子走上了山丘。

却意外的发现,小牛正坐在那已经快要风化的树桩上,冲我微笑。

“小牛?”

“老F。”

我丢掉了斧子与小牛紧紧的拥抱,关于变身科学家以及性欲的报复此类等等变得毫不重要,九年的时间,没有什么比失而复得的感觉更加珍贵。

“你的事我听说了。”小牛说。

“没事了。”

“嗯。”他用力的拍了拍我的肩膀,以示其对此已全然了解。

我俩靠着那仅有的两棵大树,坐了下来。

“怎么,又要砍树?”他注意到了我的那把斧子。

“对。”我缓缓起身,捡起斧子。

“现在不比从前,随便砍这里的树,可是会被抓走的。”

“树是死的,人是活的。”我说。

“告诉我,为什么要砍掉这些树。”

“这些树早晚都要被砍掉。”

“话虽不错,”小牛拿过斧子,“不过真到那一天的时候再砍,岂不更好?”

“那样不好。”我低声说。

“谈过恋爱了吧。”小牛在树前挥舞起斧头,没头没脑的问了一句。

“嗯。”

“知道什么是性欲了?”小牛砍树的频率飞快。

“……”我先点头,后摇头,仿佛是失去双臂的独行侠头上长了虱子。

“你的世界里又剩你自己了吧。”

“是。”

“……”

“轰……”树倒下了。

“老F,”小牛一边擦汗一边把斧头递给我,“树我替你砍倒了,听我一句,留一棵。”

“为什么。”

“为什么?”小牛显然没有预料到我会如此的反问,他的眼睛颇为尴尬的转了转,目光落到了对面的五层楼。

“看到那座楼了么?”小牛抬起手臂指了指。

我沿着他的所指望去,一座并不算孤独的小楼安静的伫立。

“从这里可以看到那里,同理,从那里,也可以看到这里。”小牛好像找到了一个可以说服我的理由,“留下一颗树,如果有一天,你从对面的五楼天台望向这里,这棵树会驱走你的孤独。”

“是么?”我很是疑惑。

“是的。”小牛拿过我手中的斧头,头也不回的走下山丘。

 天空没有任何夕阳存在的痕迹,一种最为原始的青灰色涂满整个天空,就像是水粉画的初学者,不小心打翻了廉价的底色颜料。

我紧紧的靠着那棵仅存的大树,遥遥的望着那座遥远而陌生的五楼天台。

就像是一段刚刚开始的旅程,心中一片空白。


Chapter 5  天台


“护士。”

没有任何回音。隔着轮椅的椅背,我能感觉出温度的升高。

“护士,那里果真一棵树也没有?”

后背出现了自左向右、自右向左的往复触感,她应该是艰难的做出摇头的动作。

“我的印象里,”我眯起眼睛望着那闪烁着红光的山丘,光线虽不刺眼但很刺激,“那里应该还有一棵树。”

自左向右,自右向左。

我双手抓紧扶手,一种喷薄的力量积聚在身体的每个细胞里,我想站起来。

轮椅又发出吱呀的声响,椅背的温度消失,她的双手轻轻放到了我的肩膀之上。我无法理解这是一种直接的阻止还是一番变相的鼓励。

“那棵树,哪儿去了?”

“被砍掉了。”

“被谁?”

领口的潮湿,我这次感受的真切。我似乎听到了夕阳的红色被融化后所发出的生动的嘶嘶声,那片红色自我的领口开始蔓延,接着便以很快的速度浸染占领我整个身体。

“为何要哭。”我很想起身为她拭去眼泪,因为这样才算是一个故事继续发展的必备桥段,只可惜我的双腿似乎被一折两断,这出戏里,我只能旁观,而无法再随心所欲的做自己的导演。

“……”她没有发出任何规则的音节,但我却第一次听到了她破格儿的抽泣声,一切正逐渐被还原真实的颜色。

“不要哭了。”我只能稍作语言上的抚慰。

“树是我砍的。”

“什么?”

“树,是我砍的。”

天台似乎瞬间被三百六十棵树包围,我们与外面的世界瞬间彼此隔绝,密不透风,空气有限,我在一点一点的感觉真实的凝固、真空、进而被吞噬的过程。

“为什么?”出乎我自己的意料,我竟然很快恢复平静。

“不想说。”她回我以三个苍白至极的文字。

“你是谁。”

“护士。”

“真的么?”

“……”

我倏地起身。

这个场景与我一岁时初次站立蹒跚行走的场景与感觉猛烈的对撞,令人产生了毫无快感的迷醉的眩晕。

那是一种仿佛第一次与世界接触后所产生的诡异温存。

一个想要俯下身去重新接触那副轮椅的冲动在脑海中不断的膨胀,我告诉自己不可以,因为一旦那样,也许我便要一辈子被围困或羁绊在这里,而这里有关“往昔”、“孤独”等等拗口字眼的颜色又过于浓烈,它们会把我牢牢的固定在铭刻时间的碑文上,使我永远走不出去,甚至,永远都无法再踏上那光秃的山丘,永远都无法去亲近和怀念那风化的树桩与干燥的沙土。

我在夕阳的余晖中摇晃,像是梅尔策尔创造的一个振幅精准的节拍器。

天台的凝固与真空在我身体的搅动下一点一点散去,我隐约嗅到了世界松动的气息。

转身。

她和我想象中的一模一样。

她的双手紧紧的握着轮椅的手柄,眼泪肆无忌惮的滴落在轮椅的坐垫上发出噼啪刺耳的声响。有风隐隐吹起她的头发,一种强烈的滞重感却在相反的方向将这种飞扬的意味中和,进而令人无法感受到彻头彻尾的轻松。

我蹒跚着向她走近,她拽着轮椅,脚步犹豫的步步退去,我俩之间的距离愈发遥远,那种单薄只能靠夕阳的红色来单调的填充。

“你不是护士。”

“……”

“因为你穿着和我一样的衣服。”

她在呜咽,我开始怀疑自己所说的话是否过于苛刻和残酷。

她一身雪白,身上弥漫着茉莉花香,有着如同夏日凉白开的温吞的语调,以及特有的躁动沉静的混合感;她一直把自己的身体隐藏在轮椅的后面不与我照面,远远做到了一个护士应做与能做的一切——只是,她的雪白与我的雪白,除了号码,毫无差异。

“你是谁。”我问。

“这个天台的患者。”她在离我九尺远的地方,倔强的承认。

“我也是?”我又问。

“你是老F。”

“我说我是患者。”

“你曾经是。”

“什么?”

“你站了起来,”她稍作停顿,我能感受到她心中复杂的挣扎,“现在你已经不是了。”

“这代表什么?”我问。

“代表,你可以走了。”她在颤抖。

“去哪儿。”

“随便。”她看了看我,又补充了一句,“世界这么大,由你。”

这是她说过的所有话语中,感情色彩最为突出和浓烈的一句,我为之一颤。

“那么,我们一起走吧。”我对她说。

“去哪儿。”

“随便。”我看着她,脱口而出,“世界这么大,我们一起。”

“不……行……”她一只手遮住双眼,一只手抚着轮椅,声音开始走调。

“为什么?你不是说站起来就已经不是这里的患者了么?”我情绪开始渐渐失控,“你这样每日站立行走,推着我走走停停,已经多久?”我气喘吁吁,意犹未尽的补充,“你早就站起来了,只是因为要推着我这个累赘。”

“我几时说,站起来就可以走出这里了?”她问。

“刚刚。”我开始回忆与重复,“你说‘站了起来,代表,你可以走了’。”

“不是的。”她低低的说,“我的意思是,离开这副轮椅,就可以走出这里了。”说罢,她的眼泪如洪水猛兽一般自眼底涌出。

“这不都一样……”我说。

然而,我注意到了一件事情,进而,我的世界开始崩塌。

她始终会用至少一只手握住轮椅的手柄,或者说,让自己的身体的某个部位与轮椅接触,贴合——推我行走、用小腹抵住轮椅为我铺毛毯,甚至将头抵在轮椅的椅背上睡去……

“这里究竟是哪儿。”

“心里。”

“走不出去?”

“可以,”她说,“你就可以。”

“我想你也可以。”

“不,我不可以。”

我看着她的脸颊,她侧目看着天台对面的光滑山丘。

“不,你可以。”我笑了,“你一定可以。”

“我不可以。”

“我说过,对面的山丘上,应该还有一棵树。”

“没有了,被我砍断了。”

“不可能,它还在。”

“它一定不在。”她斩钉截铁。

“稍等。”

我开始翻滚着向对面的山丘飞奔,奔出这座五层楼的建筑,奔向那微微倾斜的角度,一路上亲人、小牛、种牛、黄牛、山羊、皮带、斧头、雨水、闪电等等的意象与符号依次闪过,这身白色的病号服被碎石刮出条条裂口,风沙沿着我敞开的衣领径直灌入身体,我开始不管不顾。

我登上了山丘的顶峰,几个已经几近风化的树桩,浸泡在夕阳那即将消逝的最后余晖中。

她没有说谎。

可我也没有欺骗她。

“喂!”我把双手弯成喇叭的形状,朝对面大喊,“你能看见我么?”

对面,她的身形依稀可见,那把轮椅与她几近合为一体,看种视觉上的伤感令人无法分辨她是否向我做出了回应的动作。

“喂!”我竭尽所能拼了命的向她挥手,“我找到那棵树了!”

“哪儿?”这次,她的回应,仿佛近在耳边,我听的真切。

“我们自己就是那棵树!”

“什么?”她在大声呼喊。

“看!”我张开双臂,在山丘的顶端强迫自己摇晃的身体变得坚强而笔直。借着夕阳,我化作了一道类似于树的剪影。

她毫无动作。

“你就是那最后的一棵树!”

我声嘶力竭的呼喊,泪水沿着鼻翼的两侧如风挡玻璃上扫过的细雨,潺潺流下。

对面的她,身体在微微的晃动。

在黑夜降临之前,她终于借着这个世界最后的一缕光,颤颤的松开了紧握轮椅的双手。

低矮的轮椅被一阵急风吹到了一旁,宛如一个已然风化于记忆深处的树桩。

而她那高高扬起的手臂,像极了一棵孤独却坚定的伫立在山丘之上、骄傲而执着的绿树。

是的。

一棵等待黎明的,绿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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