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荣哲老师这本《漂泊的湖》讲的是失去和获得、绝望和希望的故事。书中的主人公是一个叫生活在大山中名为瓦历的傻子，以及抚养他成人的爷爷哈林斯。
故事的设计十分巧妙，并不是从一开头就进入傻子的人生，而是从台湾九二一大地震后重新开放的一所中学讲起。
由这所被地震像拧毛巾一样拧过的崖中学作为切入点，之后再通过一个名叫哈志远的孩子的双眼，自然而然地提到了之后占了大半篇幅的主人公傻子瓦历。
之所以对这本书好奇，还是因为我在许荣哲的《小说课》中听他提到过他写了这么一本书，因为好奇一个对小说理解如此深刻的人会写出一本怎么样的小说，我才去淘宝上搜索并买回了这本书。
在买之前，我还在网上搜了一下书的简介，关于这本书的信息太少了，大部分都是席慕蓉的，只有一条非常简单的豆瓣上的介绍。
这本书已经绝版，只能买到扫描版，好在字迹清晰，纸张质量也还不错。只是因为作者是台湾人的缘故，里面有许多的繁体字，而且排版与现代书籍不同，是竖着排列的，阅读的时候必须从右到左，这倒是一个十分新奇的阅读体验。
书的前几章主要讲的是哈志远如何一步步无可奈何地变成哈勇的故事。九二一大地震发生的那个晚上，平日里喜欢喝酒赌博家暴的父亲哈勇突然神秘兮兮地提了两个塑料袋回家，说是买来送给娘俩的礼物。
平日里被哈勇喜怒无常的脾气折磨得彻底的娘俩面对突如其来的礼物不但没有惊喜，反而如履薄冰，心惊胆战。
一向忍气吞声的妻子借口拿热毛巾给哈勇擦脸的功夫，去厨房拿了一把刀，趁着哈勇和哈志远靠在沙发两头昏昏欲睡的时候准备杀了哈勇。
可这个时候地震来了，整个天地都黑了那么短短的一瞬，哈志远被母亲推醒，拉着就往房门外跌跌撞撞地逃跑。年幼的哈志远下意识地朝瘫在沙发上的哈勇望去，却被母亲强行拉出了家门。
地震来了，哈勇死了。哈志远的母亲为了给他们这对孤儿寡母找出一条活路，狠狠掐了哈志远大腿内侧一把，两人一个真哭，一个假哭，编造了一个浪子回头金不换的故事，在震后广为传播。
哈勇由一个人人喊打的糟糕丈夫变成了危急时刻回头是岸，为了拯救妻儿而壮烈牺牲的厨馀英雄。
之后的事情愈演愈烈，逐渐脱离了哈志远母亲的掌控，为了让这个事件继续发酵，博取更多人的同情和怜悯，哈志远被迫改名为哈勇，以此来表达对父亲的怀念之情。
政府甚至还为这件事拨了一笔资金，每个月发一笔工资给一名专门人员，用摄像机记录下坚强的小哈勇是如何长大成为一个对社会有贡献的好公民的过程。
就在这种无聊单调的傀儡生活中，小哈勇看到了傻子瓦历，他会在每个周五的下午时针与分针第十四次重合的时候，准时出现在小哈勇就读的崖中学外面的波浪路上。许荣哲老师的笔锋一转，把故事引到了傻子瓦历身上。
瓦历一开始并不叫瓦历，他是被塔库山的猎人马杜在山顶的娜雾湖上发现的。据说他先是看到了老人哈林斯的儿子媳妇手牵手往山上走，跟过去以后两人不见了，却在一处狼窝里看到了还是婴儿的小傻子。
可是哈林斯七天前刚刚收到山下人送来的儿子媳妇的死亡证明书，人都死了，哪来的孙子？偏偏这孩子跟哈林斯的儿子小时候长得一模一样的。
哈林斯不敢去证实儿子媳妇的死亡，就以要照顾孙子为由，逃过了面对残酷现实的痛苦。可是没多久，他发现自己的孙子是个傻子，在塔库山年龄最大的老人瓦历的指引下，他把孙子和小狼养在一起，企图让小狼把自己的智慧分一半给孙子。
孙子逐渐长大，不但没有变得聪明，反而跟狼学会了狼嚎，村里人都叫他傻子，叫哈林斯傻子他爷。哈林斯痛苦不堪，狠下心来决定把傻孙子送回娜雾湖，经过一番周折后，哈林斯把孙子轻轻推进湖里，转身逃命般地下了山，谁知道却迷了路，走着走着又回到了娜雾湖边。
小傻子命大，没有死不说，还正好出现在哈林斯脚下，一把抱住了他的大腿。哈林斯哭了，终于决定还是把小傻子抱回家，找一只和他年纪相仿的小猪一起养。
同时他还做了一个重大的决定，拿着两张死亡证明书下山去搞清楚儿子媳妇的死活。就凭一张薄薄的纸，他不相信能证明什么。
下山途中，他得知老人瓦历快要死了，抱着孙子转身又回到山上，老人临死前把哈林斯叫了过去，在他耳边不知说了什么，哈林斯没听清，但是他灵机一动，转身对众人宣告，老人把瓦历这个意义深刻的名字赐给了他的孙子，从此以后不能再叫他的孙子小傻子了。
从那天以后，托老人瓦历的福，哈林斯终于过上了平静而被人尊敬的生活，把孙子瓦历抚养到了三十六岁，期间用尽各种办法，躲过了一次又一次的征兵，最后终于在高科技面前无处可躲，瓦历下了山成了一名新兵。
就在大地震来临的前夕，年迈的哈林斯终于下定决心，明天就拿上泛黄的死亡证明书，下山去搞清楚儿子活着是怎么活的，死了是怎么死的。
一场地震以后，老人和瓦历居住的塔库村不见了，会走路会吃饭的娜雾湖从山顶漂到了山脚下，正在参加马拉松的瓦历跑进了时间的夹层里。
他不知疲倦地跑着，跑过波浪路，跑过小哈勇坐着的教室窗前，跑到塔库山脚下的娜雾湖旁，纵身跳了进去，然后莫名其妙地消失在湖里，直到下个周五同样的时间又出现在波浪路上。周而复始。
整个故事看起来既荒诞又无趣，如果只是从表面来看，就是一个山里的傻子的成长过程，地震在这个故事里只是一个毫无关系的点缀。即使是在小哈勇的故事里，也没有把他与地震的关系说得那么的明朗，似乎地震并没有带给他们什么伤害。
整本书从头到尾的笔调都淡淡的，即便有什么痛苦，也仿佛被主人公们深深地埋在了心里，许荣哲老师并没有让这种痛苦直接表现在脸上，反而尽量淡化痛苦，直到把它变成小哈勇大腿内侧那明明已经消退但仍时时感到刺痛的淤青。
看不见但感受得到，永远相随却无法言表的痛。
然而在读完全书以后，我返过头去一点点地细细咀嚼这两个故事，和故事中出现的每一个人物，终于明白许荣哲老师真正要讲的是失去与获得的故事。
哈志远在地震中失去了让他厌恶又害怕的无赖父亲，却因为不得已，冠上了他这辈子最厌恶之人的名字，一辈子都摆脱不了父亲的阴影，甚至要在镜头前伪装自己一辈子。
哈志远心里藏着两个秘密，一个是在地震前几天，他写了一个杀人名单，上面只有一个名字，那就是哈勇，另一个秘密是他在朦胧睡意中似乎看到了母亲高高举起手中的刀子，狠狠地扎向父亲哈勇的胸口。
如果说小哈勇的故事中他失去了厌恶的父亲，换来了母子两的安稳生活，但同时也失去了自己的名字，失去了人生的各种可能性，一辈子都在演一个不是自己的自己，那么老人哈林斯至少比他要幸福一点。
哈林斯在得到儿子媳妇的死亡证明书七天后，老天爷为了安慰他，很快就让娜雾湖送了一个孙子过来，尽管这个孙子“离鸡鸭近，离我们远”。
哈林斯一辈子要强，儿子长大后非要下山去见识山下的花花世界，哈林斯明明舍不得，却说不出挽留的话，只是告诉儿子，如果山下人欺负你，你的手脚可以被欺负，但你的尊严不可以。
直到儿子死讯传来，直到为了让孙子逃过每年一次的征兵，哈林斯一步步地放弃了尊严，他开始认为，与命比起来，尊严根本不算什么，也许儿子当初就是太听他的话，才不明不白地死在了山下。
哈林斯失去了唯一的儿子，心中出现了一个巨大无比的黑洞，如果不是娜雾湖送来了傻子瓦历，哈林斯也许就此倒下了。
然而在抚养小傻子的过程中，哈林斯老人失去了更多东西，爱面子的他被人背地里喊成“傻子他爷”，这是继失去儿子，孙子是个傻子以后又一个重大的打击。
哈林斯赖以生存的尊严被残酷的现实狠狠地踩在了脚底下，还使劲地碾了几脚，直到这个时候，哈林斯都处在失去远远大于获得的境况中。
人原本就对失去的感受远远敏感于获得，更别说这种种绝望的苦难一波波地袭来。如果不是老人瓦历临死前一个莫名的举动和哈林斯的灵光一闪，也许在确认了儿子媳妇的死亡真相后，哈林斯会就此疯了也说不定。
老天爷还是善待哈林斯的，他每次都在哈林斯最需要的时刻送去了哈林斯最需要的东西，这次他送的是尊严。哈林斯成了瓦历他爷以后，终于安心留在山上抚养孙子，与每一个上山征兵的专员斗智斗勇。
我一开始的时候还有点疑惑，哈林斯这一辈子看起来都是在付出，为什么他还能如此安之若素呢？
后来转念一想，尽管抚养一个傻子是件不容易的事，但哈林斯却得到了一个乖巧听话的孙子三十六年的陪伴，日复一日抚平了哈林斯内心的伤痛，填补了那个深不见底的黑洞，在付出中，他得到了内心的安宁和面对事实的勇气。
就像村上春树那本《神的孩子全跳舞》中最后一个故事讲的那样，只有爱才能使遭受重创的心灵获得再生，才能使人走出天灾也好，人祸也罢给人们造成的心理阴影。
人类是个脆弱的种族，我们的身体是那么的弱小，在远古时代，比我们强大的存在太多了，哪怕到了科技发达的今天，天灾人祸，疾病衰老都可以轻易地夺走我们的生命。
在这些突如其来的灾难面前，我们手无寸铁，束手无措，难免会彷徨，会茫然，会感到一切都是空虚的，毫无价值的。
可是为什么最终繁衍至今，统治地球的是人类，而不是那些比我们强大无数倍的各种生物呢？还不是因为灾难可以夺去我们的肉体，却夺不去我们对美、希望和爱的憧憬与追求。
也许这么说有人会觉得好笑，感觉像是在喊口号，但是今天当我走出去，抬头看到蓝天白云，花草树木，几只黄色的蝴蝶在花丛中互相追逐，小鸟在枝头喳喳叫唤的时候，突然有一种莫名的感动。之前被生老病死、天灾人祸带来的空虚迷茫压得透不过气的心突然轻松了一些。
很多时候我看到各种自媒体上那些针砭时事的文章时，心里也会涌出一股淡淡的绝望，这个社会是不是生病了，还有没有救，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不讲理的人，那么多不公平的事？
生活在这样的社会里，让我觉得十分没有安全感，每个人都只在乎自己的利益，宽以待己，严于律人，人心浮躁，对别人的痛苦不但没有一点怜悯之心，还要上去踩上一脚，吐一口唾沫，用他人的痛苦来取悦自己。
我原以为这个世界已经没有什么值得爱的地方了，可抬头看看灿烂的阳光，低头瞧瞧生机勃勃的动植物们，心底又冒出了新的希望。
看吧，世界还是美好的。那些无知无觉的生命都在努力地生长着，尽自己一份力让这个世界更加美丽。
每一个生命都值得尊重，如果我们看到了很多的黑暗，那是因为灿烂的阳光就在前方，只是我们一直低着头在赶路，忘了抬头眺望远处的地平线罢了。
人类是一个永远都不会失去希望和爱的种族，也是一个能在任何艰难的环境下都能生存下来的种族。
心怀光明，自然就无畏远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