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颜祸了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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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兰是我的邻村人,我上小学时,她十七八岁,正是一朵花的年纪,瓜子脸,丹凤眼,樱桃嘴,像一朵花一样好看,也像一朵花一样招蜂引蝶。

我们村是阿兰她们村到镇里的必经之地,我们常看到衣着时尚、身姿曼妙的阿兰,浓抹艳装、花枝招展地来往于村前通向镇里的路上。

那些冬天在村前祠堂门口晒太阳、夏天在村口樟树下乘凉的老人们,一致认为阿兰是狐狸精转世,不许自己儿孙多看她一眼。

但我们村书记根红苗正、英姿飒爽的儿子李明,一个刚回家等待分配工作马上能捧上铁饭碗的退伍军人,却出人意料地喜欢上了阿兰:有人看见两人竟然偷偷跑到了两村之间小山上的白龙庙里私会。

书记李田头觉得这是政治路线问题,不分青红皂白,便把李明关在了自家的牛屋里。几天后,李明被发现用牵牛绳自缢于了牛栏上方的横梁上。

大多数人认为李明是被他父亲逼死的,但这并不妨碍人们最终将罪责归咎于阿兰,于是阿兰成了现实版的祸水红颜。

李明的死因自然是今生不能和阿兰喜结连理,但真正的原因却不是李田头的阻止,而是阿兰的婉拒,李明留下了一封遗书,载明了一切。但李田头对此未透露分毫,他宁愿承担自己干涉儿子婚姻逼死儿子的罪名,也不愿让人知道,自己吃商品粮即将分到城里捧上铁饭碗的儿子,竟然会遭到一个烂女人的嫌弃。

李明还没下葬,村前的机耕路上就不时有摩托车呼啸而过,差点被惊倒在地的老人们,还是认出摩托车后座上穿着暴露的阿兰,他们对着早不见踪迹的摩托车留下的一路烟尘,发出一连声的咒骂。

很快人们就知道,带着阿兰出入舞厅、录像厅、溜冰场,骑着摩托车四处狂奔的是镇上有名的混混薛士强。

改革开放之初,家乡许多人下广东打工,大部分在东莞厚街、深圳观澜一带,男的进家具厂,女的进电子厂和制衣厂。

薛士强幼年时父母即遭遇车祸而亡,十六岁时跟一个堂兄到东莞厚街的红木家具厂学做油漆,头一月发到十来元的工资,兴高采烈地上街去玩,结果碰到一群混混,工资全部被抢走了,还被打了几个耳光。

那时如雨后春笋在街头巷尾冒出的录像厅里,24小时播放着令人血脉贲张的香港武打片,薛士强下班后也常跟堂兄去看,那些武打片不但让他享受到了刀光剑影的视觉盛宴,也激起他对武术的狂执爱好,他像那时代的许多小青年一样,梦想做个行走江湖、除暴安良的大侠,当然他不可能跑到少林寺去,只能在闲时偷偷模仿武打片里的招式,靠着长得剽悍健壮和天生的蛮力,不久竟能拳拳带风,脚脚卷尘。

几个月后的一天,薛士强上街时又碰到了上次抢劫他的那伙人,他们再次把他当街拦住,这次他没等他们说什么,先下手为强,一拳把他们的小头目打倒,接着亮出一个武打片中李连杰的经典招式。那些人看着薛士强耍得像模像样,被打的小头目又半天没挣扎起来,摞下句狠话,架起小头目逃走了。

薛士强担心这伙人会找自己报复,以后出厂去就多叫上几个小老乡,上班前下班后,大家常聚在一起比比划划。

有次薛士强他们上街,刚好碰到有个老乡被一伙人抢劫,薛士强就带人上前去救护,把对方赶走了。

此后,薛士强的老乡遭人欺负,便来找薛士强他们帮忙,他的名气越来越大,连外地的打工人有事也来找他,要他帮忙的人拿来酬谢他的钱,远远高于他辛辛苦苦所挣的工资,于是他不再上班,常常替人出头而与人斗殴,有时阴差阳错地还给派出所抓获了逃犯。

那些与人打打杀杀的日子,薛士强自以为都是在行侠仗义、锄强扶弱,但一入江湖,身不由己,是非恩怨何人说得清?

一些跟着薛士强混的,狐假虎威,瞒着他上街收保护费、敲诈勒索,甚至对老乡也不放过。每年年底回家,逢镇上集市日,必发生斗殴,大多数是在广东被欺侮的人,叫人来复仇。但薛士强出于江湖义气,从不让手下人吃亏,别人哪是他们对手,而派出所也不敢随便管他们。

娶了阿兰后,薛士强不再到东莞去。乡间有哪两家有纠纷的,只要谁家跟薛士强或手下沾亲带故,让薛士强叫人去一下,对方就乖乖认栽。久而久之,很多人家里有事不找派出所而找薛士强,甚至派出所解决不了的事,薛士强一出面就都给解决了。

后来派出所索性让薛士强当了联防队长,薛士强一伙由黑转白,但作风还是江湖上的那一套。

阿兰跟着薛士强吃香喝辣、穿金戴银,成了镇上最风光的女人,许多女孩都在心底暗暗羡慕她。

阿兰为薛士强生下了一个漂亮的女儿飒飒。

可是好景不长,薛士强因几年前在广东的一桩斗殴致人死亡案被抓,判了十年。

阿兰说,她会等薛士强出来,但薛士强却让她不用等他。

薛士强进去后,阿兰的生活仿佛从天堂坠入了地狱。但她并没有像人们普遍认为的那样另攀高枝,而是带着女儿飒飒来到薛士强监狱附近的一个小镇,靠做手工艰难度日。

薛士强拒绝了阿兰母女的所有探访,也不回阿兰每周一封的书信。但阿兰仍羁留在监狱附近的小镇,不管多久,她都愿意等

一年后的一天,监狱里突然通知阿兰到监狱医院。

当阿兰赶到时,薛士强已奄奄一息,她听到了一年多来他对她说的最后一句也是唯一的一句话:“你终于不用等我了。”说完便欣慰地合上了双眼。

原来,薛士强跟阿兰和监狱都隐瞒了自己患上了主动脉夹层的重病。

处理好薛士强后事的阿兰回到了家乡,在她失踪的一年多来,四邻八村的人对她的去向,自编自导演绎了无数个版本,但女主形象却高度一致:贪图享乐、水性杨花、人尽可夫、寡恩薄义……

在得知真相后,没有一个人为阿兰的痴情感动,相反的,人们又给她多贴上了一个“克夫”的标签。

阿兰又回到了我们的视线中,她骑着薛士强留下的摩托车,时常在我们村前风驰电掣而过。

有了女儿飒飒的阿兰,皮肤身材与少女时几乎没丝毫走样,村里的那些男青年,不管老人的风言风语,有事没事,都爱待在村口,即使住村后的,也把饭端到村前来吃,为的自然是看阿兰。偶尔他们看到阿兰的摩托后座上坐着个男的,心里便不是味儿,好几天睡不着吃不香。

在我上初中后,我也渐渐懂了那些男人眼里的火,而且阿兰也会莫名其妙地进入到我的梦里来。但其实生活中我和阿兰没有任何交集,我和她没有说过一句话,甚至在我的记忆中没有对视过我一眼。

阿兰的村和我们附近的几个自然村合并成了一个行政村,各个自然村都沿着互通的道路规划地基,两旁建起的新房都很快连在了一起,看上去真正成了一个村。

那些从小到大都生活在村里的人,对附近各个自然村的人都相互熟悉,但我初中毕业就考上师范,离家就学工作,长年在外,除了在村里的学校一起上过学差不多大的,其他的认识不多。

阿兰似乎始终是村里的焦点人物,我逢年过节待在家的日子屈指可数,但总能听到阿兰的信息:阿兰摩托车后座坐过了多少男人,村里的君平没经得住诱惑,结果路上就被颠下来摔断了手;镇上牛镇长的儿子牛一为阿兰害单相思跳河了,结果没淹死水喝够缺氧傻了,集上看到阿兰,就笑呵呵地尾随着……所有的内容,似乎经人的有意删选,主题不离“红颜祸水”四字。

除了少年的梦里,我和阿兰在现实中一直没有任何交集,我和她没说过一句话,甚至没有彼此对视过一眼。许多年以后,当仍风韵不减当年的阿兰坐着在我面前,用会说话的眼睛审视着我时,我惊慌不已,仿佛自己是光着屁股立在她面前,我不知道自己怎么会有这种感觉。

我突然想起,在我的记忆中,之前有关阿兰的最后讯息,似乎停留在多年前她唯一的亲人母亲病逝后,带着女儿飒飒骑着摩托车不知所踪了。

阿兰一身贵气,出手大方,给我带来了价值好几千的名烟名酒,她用全款在市中心最繁华的街上买下了六间街面房,找我帮她审查下合同有无问题。

我听了有些咋舌,虽然作为律师的我在家乡小城也算得上高收入人群了,可我半辈子不吃不喝也买不上三间那样的街面房。

那天,阿兰还请我在本市最高档的酒店吃了顿饭,一起的还有原房东等,中介公司的老板,那房东是我们本地的一个知名企业的老总,姓张。席间阿兰谈吐优雅,举止大方,敬酒劝菜,殷勤得体,完全无法让人相信她是出生于一个偏僻山村并没受过什么教育的女子。

当我再次回乡时,听到的是阿兰向村老年协会捐了十万;出资二十万元重修白龙庙;带了一群孩子回来,高高低低,男男女女,在村中水塘围了一圈钓鱼……

阿兰的蜕变自然勾起了人们无限的好奇心,那天我吃完饭赶着上班,在那有限的闲话时间,阿兰没主动说起我也不便打问,只是知道她一直来在广东。

阿兰在老家待了一天,在家乡小城住了两天,就回广东了。

大约过了半年,阿兰所买房子的原房东张总过来找我咨询点事,当时正好无其他当事人在,我们便边喝茶边闲谈,不知不觉就谈起了令我与张总相识的阿兰。

原来张总之前虽不认识阿兰,但他弟弟在广东办红木家具厂,和阿兰是多年的朋友,有关阿兰的事他听到弟弟说起过不少。

见我很感兴趣,张总就向我卖起了关子。

“你知道阿兰的丈夫是怎么样的人吗?”

“那肯定是个大老板。”我不假思索地答道。

张总笑着摇摇头,示意我再猜。

“不会是个当官的吧?”

“哪能啊。”

“难道是港澳台侨胞或是外国人?”

张总听了满足地哈哈大笑:“我就知道,你跟当初我弟弟问我时一样猜不着,因为我们都犯了一个同样的错误,我们总以为天下是男人打出来的,女人只能靠男人才能出人头地。”

原来,阿兰的丈夫是个无腿先生。

当年阿兰离开家,到县城将摩托卖了,去了薛士强待过的东莞,薛士强临终时告诉她,如果以后有困难,就到东莞找他朋友阿良,让阿良陪她去找一个姓王的老板,他在王老板开的电子配件厂入股投资了一笔钱,可以去要回来。

阿良是四川人,就是当初抢走薛士强第一个月工资的那帮混混中的小头目,他们不打不相识,后来阿良成了薛士强的得力干将,并在薛士强回到家乡后,原先跟在着薛士强的,都跟了他。

阿兰来到东莞时,东莞的治安比以前好多了,几次严打后,街上打打杀杀的事情少多了,阿良也快成了光杆司令,靠经营一家小油漆材料店度日。

阿兰找到阿良,阿良热情等招待了阿兰母女,并给安排了住处,第二天便带阿兰母女过去找王老板。

那些年电子厂的生意特红火,王老板的资产几年间翻了数番,在电子工业园区圈了好几十亩地,建起了五六幢高楼。起初王老板还算客气,但在得知薛士强已不在世时,顿时翻脸不认人,说薛士强回家之前早已把股份抽回,最后假惺惺地掏出两千元给阿兰,说看在与薛士强朋友一场表示一下。

阿兰没有要,阿良心中不平,当场跟王老板吵了起来,王老板叫来了许多保安,将他们赶了出来。

阿兰手上没有证据,见王老板不认这良心账,她也无计可施,她甚至想:也许薛士强临终时有些神智错乱记差了。

但阿良向阿兰证实薛士强并没有记差,薛士强投资时他在场,薛士强回家时也跟他说起继续在王老板处投资的事,此后有一年,阿良还替薛士强到王老板处领了分红款叫人带了回去。

次日,阿良也未和阿兰商量,叫了一帮人去王老板厂里为阿兰讨公道,到门口时,正巧碰到王老板开车出来,阿良不让走,王老板叫司机加速通过,结果将阿良撞到在地,将阿良的双腿压断。

由于伤势过重加上抢救不及时,阿良最后只能截肢保命。王老板恶人先告状,称阿良是车匪路霸,结果此事以王老板赔偿点医疗费而不了了之。

阿良主动为自己去要账,并为此受伤致残,令阿兰对阿良又感激又歉疚,看阿良在东莞和自己一样举目无亲,便负起照顾阿良的义务,也帮着阿良经营起了油漆材料店。

阿良坐在轮椅上在家看店,也照看坐在童车上的阿兰女儿飒飒,阿兰则蹬着三轮车到附近各家具厂去送货。

阿兰聪明漂亮又热情大方,在阿良的指导下,不久就摸清了门道,油漆店一改阿良经营时门可罗雀的惨淡景况,生意一天比一天红火。

后来阿兰参加了一次展销会,触类旁通,扩大了经营范围,做起了纺织染料和助剂生意,也许是天分,也许是幸运,通过学习和实践,她慢慢掌握了染料和助剂的约会绝佳配比,生产厂家都直接向其购买勾兑好的成品染料和助剂,利润一下增加了好几倍。阿兰和阿良各占一半的股份将小店转型升级成公司,先是将阿良原先租的店面买下,后又在附近买下了一块土地,建造了自己的厂房。

从阿良的小店到渐成规模的公司,阿兰都和阿良住在同一幢房子里,外人包括员工都以为他们是夫妻,飒飒是他们的女儿,不知为什么,他们竟然都默认了。这对阿兰有直接好处,避免了不少有非分之想者的骚扰。

随着阿兰的事业渐入辉煌,也有很多倾慕她追求她,劝她离开阿良这个抽油瓶,有人甚至公开将鲜花和礼品送到阿兰的办公室。

几年相濡以沫、同甘共苦的生活,阿兰和阿良不是亲人已胜似亲人,但阻碍他们的不是阿兰的女儿飒飒,飒飒乖巧可爱,人见人爱,阿良更视其如己出。

阿良比薛士强帅气,又是侠义心肠,阿兰早就芳心暗许,阿兰不怕自己带着个女儿飒飒,怕和他结婚会要了他的命。自杀的李明,病故的薛士强,摔断手的君平,失心疯的牛一,还有与阿良相识见面才几天便使他成了坐轮椅的无腿先生,这一切,使阿兰不由得不信,自己就是别人口中的祸水红颜,谁接近自己,自己就祸害谁。

对于阿良来说,阿兰温柔善良,如少女般清纯美丽,在他生命中最痛苦无助的日子里,是相识不过数日的阿兰始终悉心照顾他,对他不离不弃。在此后的朝夕相处中,阿良疯狂地爱上阿兰,但他一方面感到无限还墨守着“兄弟妻不可欺”的江湖成矩。

让有情人终成眷属的是一场意外。

那年年终联欢会,正处在热恋中的公司人事部长小张与那些年轻人别出心裁,玩起以“爱情”为主题的“真心话大冒险”游戏,不知道有意还是凑巧,背对着大家的鼓手停下鼓槌时,红花许多次恰好停在了阿兰和阿良的手中。

那些题目古怪刁钻,像“你和爱人是一见钟情还是日久生情?”你们因何而相爱?”“因为爱所以……”“患难见真情说的是爱情吗?”“为男人生一堆孩子是女人最好的爱吗”“如果有来生,你还会选择对方吗?”等等。

开始阿兰和阿良如临大考,提着万分小心,回答得极有分寸,他们既不想让员工看破他们不是夫妻的真相,又得克制住自己的感情。但这些题目仿佛专门为他们而设计,竟然将他们平日里重重的铠甲层层剥去,一步步让他们在不知不觉放松了警惕。

当被问到“恋爱中的哪件往事,让你任何时候想起都会哭”时,两人不约而同想起了创业之初的一件事:有天下午,有个客户要的急,阿兰冒着台风雨出去送货,结果到天黑也没有回来。

担忧至极的阿良蒋飒飒裹在胸前,套上雨衣,手摇轮椅,上街去找。路上阿良的轮椅几次翻倒,头还被吹断的行道树技砸破,艰难地前行了好几里,终于发现阿兰被困在必经之路的一座石拱桥上。

洪水不断上涨,很快漫过道路淹上了人行道,阿良只有紧紧抱住行道树才不被冲走。

两人就这样在狂风暴雨中相望相守,他们当时心中抱着一个同样的念头,如果对方被洪水冲走,自己必相随而去。

直到夜深,风雨渐止,洪水退去,他们才脱险回家。

说到忘情处,两人禁不住泪眼凝噎,最后顾不得众目睽睽之下,紧紧地相拥而泣。

像两座沉睡多年的火山被突然唤醒,猛地喷涌出汹涌澎湃的炽热岩浆,顷刻熔化成了一体。

那晚阿兰和阿良同了房,次日办理结婚登记手续。

阿良家三世单传,婚后阿兰给阿良生了三个儿子,一个女儿。他们的生意也是蒸蒸日上,不算房地产,金融资产也早已过亿。

言谈间,张总对阿兰充满敬意和感激,原来阿兰买他的房子,完全是帮他解决资金周转困难,我记起他们确实写了回购条款,张总有权在任何时候给转让款加银行存款利率的利息拿回自己的房子。

因为阿兰的捐款,村里的一些人改变了对阿兰红颜祸水的看法,但还是有些人的想象力特别丰富:有说阿兰做了大款的二奶的,有说阿兰做代孕的,甚至有说阿兰生孩子卖QG的……

当初阿兰骑摩托到镇上赶集顺带捎过村里男女老少许多人,但一些人眼里看到的只有男人。

我很想把阿兰的经历告诉村里人,但又觉得,对于那些选择性失明的人,真相无法遏制他们特殊想象力的野蛮生长。

我还是写出来,给别的人看的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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