谁痴心依旧
而眉目已卜尽祸福
许你十方三世温柔
1
长安路上,白墙灰瓦,青石蜿蜒。
正午,酒馆人就多了起来。我懒懒的倚在柜台,拨弄着浑圆的算盘珠子,不理会堂中各色打量的目光。
“小娘子,你这可有酒吃?”
一道轻佻沙哑的男声突兀响起。我闻声抬头,只见一个蓬头垢面的男子跨进门。他穿的破烂,脸上灰蒙蒙的看不清样子,全身上下似从泥坑里滚过一般,唯独右手腕上一截红绳最为鲜艳。
我情不自禁缩了缩自己的左手,把腕上相似的红绳藏进袖子里。
那男子吊儿郎当晃到我面前,眼神是赤裸裸的戏谑,让人难以忽视。
我镇定的回看他。
路过的小二气愤的放下手上的东西,凶神恶煞道:“哪里来的叫花子?快出去!不然我要打人了。”
我抬手制止,问他:“我有酒,那你有钱吗?”
男人似乎没想到我会问这问题,有几分错愕,随即摸了摸鼻子,没底气的说:“钱……是没有。”
“没钱还敢进来,看来不给你点教训……”小二撸起袖子,一副要干架的架势。
“够了!”我出声斥道:“二楼客人的酒送去了吗?还有空在这添乱。”
小二这才愤愤停步,不情不愿的端起酒,走前又狠狠瞪了他一眼,警告他别多生事端。
男人毫不在意,笑嘻嘻凑过来:“小娘子,赏些酒吃吃。”
我扫他一眼,垂眸继续拨算盘,“没钱免谈。”
“别呀!我以身相许抵债可否?”男子仍不死心。
我的头垂的更低,长睫遮掩了所有情绪,淡淡道:“黎安,多年不见,你可是愈发没皮没脸了。”
他眨眨眼:“阿乐,我不是一直如此吗?”
“呵。”回答他的是我的一声轻笑。
我是黎乐,自小与黎安相识。
我们一起生活在长安,就在这幢酒馆,不过以前,它还只是个小院子。
我与他都是孤儿,被师傅收养,传授武功。我是五岁时遇见师父的,那时黎安就已经在了。
长安街尾的陋巷中,我蜷缩在墙角,被路过的黎安看见。七岁的他跑到我面前,老气横秋的问:“姑娘,你怎么了?”
我饿的发昏,看见一大一小两个白色人影,可耳边只听得见嗡嗡的杂乱声,然后我就两眼一黑,晕了过去。
再醒来,我便成了黎乐。
师父说,我们的名字取自“安乐”,是希望我们可以“相互扶持,平安和乐”之意。
我一向最听师父的话,但黎安却不这样认为,他时常欺负我。
他最喜欢的就是拽我的羊角辫,抢我的糖面人,或者拿不知道是什么的虫子吓我。每次都要把我弄哭再哄好,即便要挨师父的一顿打,他还是乐此不疲。
有次他犯了错,师父说要狠狠罚他。黎安可怜兮兮的蹲在我门前:“阿乐,你可以收留我吗?师父肯定会打死我的。”
我心一软,放他进来,把他藏进了柜子里。
这一藏,就藏了三日。
最后师父气急败坏的把他揪出来,罚我俩不许吃饭,在院子里站一夜。
夜凉如水,我抽搭着鼻子,他奶声奶气的说:“阿乐,你放心,我以后会好好保护你,没人敢欺负你。”
我哭的更凶了,因为除了黎安,没人欺负我。
2
黎安死皮赖脸的住了下来。白日里我算账,他就站在旁边,单手支脸定定的瞧我。瞧我就罢了,那些看我的男子,他也要一一瞪回去,大言不惭的说他是这儿的老板。
路过的小二嗤了一声:“我们这儿的少东家可是景王,你算哪根葱?”
黎安被噎住,哼哼两声没再说话。小二得意的走了。
我却听清了他嘟囔的:“我是你们老板娘的青梅竹马。”
我脸一红。黎安,谁是你的青梅竹马。
晚上我收拾账本,侍女玲七在旁问我:“姑娘留那无赖干什么?干脆叫人将他赶出去!”
我把账本码齐放好,对她轻轻一笑:“我等个人多不容易,哪有再赶出去的道理?”
“难道……”玲七惊呼一声。
“嘘!”我做个手势,示意她别再说下去。然后吹灭台上的烛光,转身走向后院。
薄明夜色里,黎安靠在我房门前,双目微阖。
我上前踹他一脚。他惊醒:“你回来了!”
我眉尖一挑:“不是给你准备了厢房吗?待这干嘛!”
他收起了平日里一贯的嬉皮笑脸,认真的说:“阿乐,我是来带你走的。”
“哦”,我应声,“还有别的要对我说吗?”
他头摇的像拨浪鼓,“没了。”
我瞪他一眼,绕过他进了房。
黎安抵着门,不死心的恳求:“阿乐,我是来带你去过好日子的。”
我又狠狠踹他一脚,冷冷的关上门。对门外黎安夸张的叫痛声置之不理。
他还是不愿意对我说实话。
师父离开那天是深秋。
从夏日起他就病了,缠绵卧榻,养了许多日都不见好。请了大夫来看,说这是暗疾,积郁多年,治不好的。
我哭的快断气,跪下来求他救救师父,可那大夫仍是摇摇头提着药箱走了。黎安一把搂过我,轻拍我的背:“没事的,阿乐。他不治,我们自己治。”
那时他才十四,已经像个大人了。
黎安每天早出晚归,带回来各种食物和名贵的药材。我问他去哪了,他只摸摸我的头,说:“小孩子不用知道这些。”
黎安长高了,可却越来越瘦,手掌没轻没重的抚过我的额头,带着粗砺的质感。有些疼,但我没吭声。
然而,师父还是病的还是越来越严重。
一天,他回光返照,把我和黎安叫到跟前,絮絮叨叨说了很多,无非是“好好相处,自力更生”一类的话。然后他叫我出去,说有些话,要单独和黎安说。
我出去了,站在院子里看着一棵孤零零的树。良久,房里突然爆发出黎安的哭声。
我也哭了。
这个秋天的最后一片叶子还没落下,象征着寒冬的白霜就迫不及待冒出来。冷气透过鞋底,直往人最脆弱的地方钻。
3
竖日微明,我梳洗好推开房门,就见黎安靠在院中的树旁,睡的正香。
我放轻脚步走近他,蹲下身。他脸上的污垢已经洗净,露出棱角分明的轮廓。剑眉,长睫,薄唇,带着清晨的薄雾。夜色柔和,却不如他撩人。
丰神俊朗,想到这个词,我有些脸红。
“嗯……”黎安睫毛微动,突然出声,将醒未醒。
我吓的立马站起来,他揉了揉眼睛,看见我,问:“你怎么在这?”声音还带着几分初醒的慵懒和沙哑。
我窘迫的不知说什么好,低头却发现他眼中一闪而过的戏谑。
原来他早醒了!
我又换上一副恶狠狠的样子,恨恨踢他一脚,“这话该我问你,有床不睡,跑这来干嘛!”
黎安捂住被我踢中的地方,龇牙咧嘴:“大概,是习惯了吧。”
我心头一酸,却装作无所谓,恶声恶气说了声“活该”,转身进店。
他从后面跟上来,大大咧咧道:“阿乐,你刚刚莫不是想亲我?”
这句话吓得我一个趄趔,他从哪里看出来我想亲他的?!我重重咳了声:“你想多了。”
他不依不挠:“明明就是,你离我那么近,而且……”他语气一转,隔着袖子捉住我左手,露出里面的红绳,“你到现在还留着它,不是对我余情未了那是什么?”
我挣脱不能,又羞又气,于是使劲踩他一脚,趁他吃痛,跑了。
今天黎安还与昨日一般泼皮,寸步不离的缠着我,游说我同他一起走。
我根本懒得理他。
时至晌午,人却少了起来。我正疑惑,一抹云青色映入眼帘。李延站在门口,长身而立,唇角含笑:“黎姑娘,好久不见。”
我立即迎上去,行礼:“景王万福,未曾远迎,还望海涵。”
店里人纷纷起身行礼,黎安站在我旁边,脸色阴沉,一动不动。我偷偷扯他一下,他才不情不愿的作了个揖。
李延笑着说大家不用拘束,又把目光转向黎安,问我:“这位是?”
我眼珠一转,低头答道:“这是在外多年的家兄,昨日才回来。”
“哦。”李延若有所思的点点头。
黎安脸色愈加黑沉,闷声闷气道:“谁是你家兄?!”
我皱眉,警告的看他。
李延没有计较他的无礼,只道:“黎姑娘,可否楼上一叙?”
“自然。”我颔首。
李延先行一步上了楼,我刚要跟上,黎安拽住我的袖子,低声道:“不许去。”
我对他翻个白眼,扯过袖子,“哼”了一声走上楼。
黎安想跟上来,却被李延的侍卫拦住,只能拿一双黑黝黝的眸子瞪着我。我用余光瞄他,转角处回头朝他妩媚一笑,闪身进了雅间。
哈哈,瞧瞧黎安刚刚那表情,可别被气死了。
李延见我进屋,看过来,语调微扬:“恭喜姑娘得偿所愿。”
我一礼,诚恳道:“多谢王爷。”
与黎安的分别也是在深秋,师父头七刚过,他就对我说他要离开。我问他去哪,他还是和从前一样不愿说,只说去见一个很重要的人。
我知道肯定和师父临终前的那番话有关,但师父不想让我听,黎安也不愿意告诉我。
我哭,我闹,我摔东西,拉着他不让他走,甚至睡前拿一段红绳把我俩绑在一起。他从始至终都没有反对,只是神色安静的看着我。我以为他是愿意留下来了。
可我显然错了。夜深人静,门上的白布还在,而那个把它挂上去的人,已经离开了。
第二日,我摸着手腕上被扯断的绳尾,哭着去了灵堂,捧出师父的牌位在院里站了一天。我想等他回来,等他一回来就可以看见我,知道我和师父在等他。
可直到白霜消融,冷风从南吹到北,太阳升起又落下,院子的门还是没有被打开。黎安并没有灰尘仆仆的推开门,兴高采烈的对我说一句我回来了。
这个小院子,只剩我了。
我以为再不会更糟。谁知一个月后,几个大汉找上门,叫嚣着让黎安出来。
我问他们干什么。领头的啐了口唾沫,问黎安签了卖身契,现在不干活是什么意思。
而黎安怎么可能回答呢。
他们冲进屋,把所有东西洗劫一空,包括房契、地契,只要是值钱的,无一幸免。
我抱着师父的牌位蹲在角落,冷冷的看着这些人丑恶的嘴脸,心如死灰。
都抢了吧,抢了也好。我可以一个人子然一身去找黎安。可是泪还是控制不住涌出来,这片我待了七年的地方,这样被人践踏,而我却无能为力。
我就此流落街头,抱着师傅的牌位走在路上,没有钱,没有食物,也不知道方向。漫无目的的走着,想象下一个路口就会遇到黎安。他会心疼的抱住我,问我吃了多少苦。
晕倒之前我还在想黎安,想初见时他跑到我面前,问:“姑娘,你怎么了?”
我怎么了?我很想你。
我脱力的倒在路边,像断了线的破木偶,手上的牌位压的我喘不过气。
“姑娘?”一道清越如山石般的声音。
我费力睁眼,一个云青色的人影,是李延。
4
谈完话送李延离开,一回头就撞上黎安臭臭的脸,他语气很冷:“黎乐,你喜欢他?”
“干你何事?”我绕过他。黎安越来越喜欢挡道了。
“如果他想要我的命,你还会喜欢他吗?”黎安压低声音,语气生硬。我却无端听出几分委屈。
我很嫌弃:“不喜欢他,喜欢你不成?”
“你不是以前的阿乐了!”他指控道。
我回头,紧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句道:“所以,你凭什么质问我?”
看他哑口无言,我却突然觉得无趣。
转身疲惫的挥了挥手,“你什么时候说实话,我们再好好聊……如果你再不告而别,我们以后,就不要相见。”
接下来黎安真的一下午都没跟我说话。
坐在房里,黎安不在我门前,也不在那棵树下,他回了厢房。我愤愤咬唇,黎安真是个没毅力的人。
哼,明天定要叫他开口。我跺跺脚,上床睡觉。
这一觉睡的很沉,而且还很累,腰酸背痛。我疑惑睁眼,放大版的黎安就在我面前,呼吸相闻。
“啊!”我尖叫一声,想把他推开却抬不起胳膊,毫无力气。混蛋,竟然下迷药。再一看,这哪是我的闺房,分明是野外。还有一匹马绑在树旁,正在撅蹄子。
“黎安!这是什么地方!”我怒吼。
这厮一身黑衣,无辜的眨眨眼,理所当然道:“我们在私奔啊。”
我闭上眼睛,平缓心头的怒气。循循善诱道:“你为什么要私奔?”
黎安坐下来,靠在旁边,伸手把我搂住:“待在那会有危险,我想带你去安全的地方。”
“什么危险?”
他不答。
我在心里叹了口气,继续道:“你是说,因为你是前朝遗孤吗?”
他身体猛一震,不可置信道:“你怎么知道?”
我很镇定:“黎安,你太小瞧我了。”
被李延救下后,我恳求他帮我找找黎安。说清来龙去脉后他只摇了摇头,对我说无能为力。
我为了报恩自愿为他做事,他在原来的小院子上建橦酒馆以便我为他收集情报。小二以为他对我有意,其实我们都知道,这只是单纯的恩果相报,再多也不过是朋友间惺惺相惜。
在长久的相处和了解后,我们逐渐信任彼此,我也因此知道了另一个故事。
师父是前朝公主的暗卫,皇室覆灭后他救走了公主尚在襁褓的儿子,遍寻无迹。
前朝余党一直在找那孩子,希望复兴前朝。而他们不知道,这一切,只是当朝皇帝的一个计谋。
公主并不愿意复兴前朝,再添杀戮,其实她的孩子,早就胎死腹中。黎安,不过是为了稳住局势抱过来的一个男婴。毕竟,让他们花大精力去寻找一个孩子,比专心壮大势力要安全的多。
皇帝和公主一起隐瞒了这个秘密,只有极少数人知道,甚至连师父,都不知道。
余党在时间的长河中逐渐消亡,可仍有难以拔除的一队势力。他们坚固,灵活,且团结,不仅保护公主离开了皇宫,同时也在寻找皇子黎安。
他们把复兴前朝当做终身使命。公主改变不了他们的思想,只能被动接受和隐瞒。
黎安当年知道自己的身世,决定去寻找自己的母亲。他去了江南,公主却早已死了,他想回来,可那些余党囚禁他,整日给他洗脑,重操复兴大业。
皇帝怎会放任他们,于是暗中削弱,直到如今,才剿灭所有党羽。
李延今天来就是为了告诉我,围剿士兵并没有找到那个假皇子。
因为他,此刻就在我身边。
5
我动了动逐渐恢复知觉的手,看向正在“面树思过”的黎安,接着往他心上捅刀子:“黎安!我说的对不对?”
他没理我。
我继续努力:“你是不是怕景王杀你?放心吧,你是假皇子,他还让我谢谢你呢!”
他闷闷道:“你闭嘴。”
我果然闭嘴,半晌没再说话。黎安疑惑转头,看到我满脸泪痕时陡然一惊,踉踉跄跄跑过来,问:“你怎么了?”
我放声大哭,抬起软软的胳膊锤他:“呜呜……你个负心汉!自己一个人跑了还害我被追债,你不知道我当时有多害怕……不带我一起走就算了,连实话也不愿意告诉我。混蛋!你混蛋……”
“好好,我混蛋,我最混蛋……”黎安抱住我,轻拍着我的背,安抚我的情绪。
没哭一会我就累了,头埋在他怀里,突然觉得有些丢脸。本打算好好算账的,结果……
黎安见我安静下来,小心翼翼的问:“不哭了?”
……更丢脸了。
“嗯”,我用脑袋拱他一下,挣开怀抱直视他明亮的黑眸:“黎安,我们回去吧!”
他含情脉脉注视着我,我本以为他会温柔的抱起我说好。谁知他想了想,竟然一脸严肃的摇摇头:“不!”
我瞪大眼,话没问出口就被他扛起来,“那景王一看就跟你很熟,还有那个小二,都太讨厌了,我还是带你私奔比较好。”
黎安两三步上了马,把我禁锢在他怀里。我崩溃:“你要去哪?!”
“不知道。”
“你有钱吗?!”
“……没有。”
“快放我下来!你这个穷光蛋!”
“不!放!”
(接下来的恩爱场景我这个单身狗不想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