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闭上眼睛,心里的南城早已荒无人烟。
如今的南风又过境,却不知归期。
01
武汉的冬天冷如北极,尤其是今年,外面天寒地冻的冷,风雪很大。前几天还不似现在这般冷,这股寒流来的着实快。我起身把屋里的暖气温度调高一些,又继续盘腿坐在地上,手里的泥土沾了一身。
这是我第三次见到武汉的雪,也是我来武汉这座城市的第三年。有人说武汉是南城,也有人说武汉是北城。而我,只独独钟情于年少时语文课本上李白的那句诗,黄鹤楼中吹玉笛,江城五月落梅花。
武汉,是我心里的江城。
三年前,我来到这里落了脚,开了这家陶瓷手工小店,整日与泥土为伴。我熟练地将泥团摔掷在辘轳车的转盘中,然后放在手心摩搓,拉制出坯体的大致模样。这是一个杯子,是前几天一个年轻的女孩子来我这里定制的。
看坯体晾得半干,我正准备将其脱模,屋门吱地一声被打开。门口的风铃叮叮当当地响,在这万物俱寂的冬天显得格外地好听。
我尚未抬眼,如往常一样地微笑,一样地说,“欢迎光临。”
等我抬头,笑容在脸上凝结,是一张我再熟悉不过的脸。这张在我梦里百转千折的脸,尽管已经有三年未见。
我惊讶万分,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慌不择言地说了一句,“你……你怎么来了。”
此刻的我,一定是最丑的我,满身泥土。我看向一旁的落地窗,映射出狼狈无比的我,似乎连头发都沾上了泥。
沈南径直朝我的方向走来,然后把沙发上的东西挪了挪,自顾自地坐了下来,像是对这里的一切很是熟悉。他闭口不言,外套上,围巾上,头上,都沾了一些雪,瞬间便化成了水,滴在地板上。一滴一滴,我们之间的气氛太过安静,甚至可以听得到水滴落地的声音。
过了还一会儿,他半闭着眼睛缩在那儿,瑟瑟发抖,声音也跟着颤抖,“许若梦,我找了你很久。”
我上阁楼找了条毛毯,准备狠狠地扔给沈南。可等我回来,他已经睡着了,歪歪扭扭地躺在沙发上,一只脚垂在外边,样子很狼狈。
看来,是实在累极了了吧。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蹑手蹑脚地过去,将毯子轻轻地盖在沈南身上。他的睫毛上落了雪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像是眼泪,我想伸手拭去。
屋门没有关好,风呼呼地灌进来,吱呀吱呀地,我如梦初醒。
02
我第一次去沈南家,只有七岁,我记得特别清楚。
因为,那天,我妈妈被送去了疯人院。她哭着,喊着,又不时尖叫着笑,声嘶力竭。我躲在门后面,看着她被一群穿白色大褂的人摁在地上,将针筒里的液体注射到她的手臂上。
沈南的爸爸伸手覆住我的眼睛,“孩子,别怕,你妈妈病了。”
我妈慢慢地平静下来,她一脸柔和地望着我,眼底透着我少见的温柔。尽管此刻的她,或许已经不认识我了。
沈南的爸爸安抚了我妈片刻,与当值医生交代了几句,便带我离开了医院。
沈南的爸爸和我妈是多年的旧友,得知我妈得了病,便赶了过来。他看我孤苦无依,就收留了我,将我带回沈家。
踏入沈家的大门,我才知道,这个世界,竟有这样大的贫富差距。沈家的别墅占地几千平米,栅栏高高的,连续的拱门和回廊,都用了上等的大理石,尽显华贵。走在长长的廊道上,我的脚步很轻很轻,不敢像从前那样乱蹦乱跳。
沈家是我们这个南方小城的名门望族,听说爷爷辈是军人,在抗日战争时立过军功,自然是比一般人家多了几分显赫。又何况,多年以来,沈叔叔在商场上也颇为得意,纵横捭阖中也有自己的手段,所经手的生意遍地全国。
沈叔叔牵着我的手,唤住在秋千架旁弹钢琴的男孩,“小南,来,这是若梦。以后,就是你的妹妹了。”
沈南侧头看了我一眼,随后便咧开嘴笑了笑。他走过来拍拍我的肩膀,握住我的手,“那,以后,你就叫我哥哥吧。”
手心里传来的温度,温暖了我长久以来冰冷的心。
我就这样在沈家住了下来。
沈太太并不喜欢我,我见她的第一眼,便看出来了。尽管平日里她装的极好,对我嘘寒问暖很是上心。但在没人的时候,她看着我的眼神令人发怵,仿佛是在看另一个人,眼里充满了怨恨。
我总是当做不知道沈太太的虚假,仍然嘴巴很甜,一口一个地喊着阿姨。七岁的我便懂得,寄人篱下必要忍气吞声。
好在沈叔叔和沈南是真心待我,我在沈家的日子也不算太难过。甚至,在外人眼里,我也是沈家的金枝玉叶。沈家对外宣称,我是沈家收养的孩子,名正言顺,只是未改我的姓氏。
沈南虽年龄和我相仿,但已经弹得一手好钢琴。每天傍晚,他都会练上一个小时的琴。他的手指在钢琴的黑白键上自由行走,曲子悦耳动人。
我趴在桌子上写作业,一抬头,恰好落进沈南的眼里,四目相对。
院子里的玫瑰在余晖中盛放,斑驳的光影落在沈南身上,照亮了我整个波澜壮阔的世界。
那时候的我,并不知道,我和沈南,本就是云泥之别。
03
七月初八是沈南的农历生日,是一年四季中最热的时候,也是沈家最热闹的一天。每年的这一天,沈家都会为沈南操办一场盛大的生日宴。所到的宾客,无一不是南城有脸面的人物。而我的生日,总是悄无声息地过。
虽然沈叔叔几次三番对沈太太提及,我的生日宴也该大操大办,不能让别人误以为不重视我这个养女。但他事业繁忙,也顾不上这许多。
我一看沈太太的脸色便知,她并不想让我曝光于众人面前。我也是每次婉言相拒,“我从小没过过什么生日,叔叔阿姨不用忙活的。而且,我也怕见到那么多生人,还是跟往常一样,吃碗长寿面就好。”
沈太太便顺着我的话说,“女孩子家家的,总归是害羞的,不抛头露面也好。”
沈南的手肘碰了一下我,轻轻悄悄地附在我耳边,“以后,我给你煮面。”
自八岁起,我每年生日的长寿面,都是沈南亲自为我煮的。
他第一次煮面那会儿,偷偷地跟厨房阿姨学了两天。油溅到了手臂上,烫出了一条三四厘米的伤口,触目惊心。
沈太太把我叫到她的房间,啪地一声,一个巴掌便落在我的脸上。她咬牙切实地说,“你妈是个狐狸精,没想到你小小年纪,骨子里和你妈是一样的魅惑,居然也敢来祸害我的儿子。”
我捂着半边脸,狠狠地瞪着她。虽然打从一开始,我就知道她不喜欢我。但我以为,只要我乖巧听话,她也会慢慢喜欢我的。
“瞪什么瞪,如果不是我同意收留你,你现在还不知道在哪里当小乞丐讨饭吃呢。就凭这一点,你也该感恩戴德。滚出去。”
我经过沈南的房门,家庭医生正在给他上药。本想进去看一眼,想起刚刚沈太太的警告,便不敢上前。
我来到厨房,一碗长寿面端正地摆在餐桌上,荷包蛋煎得歪歪扭扭的,一点都看不出形状。我吃了一口,估计是盐放得少了,味如白水。
“怎么样,好吃吗。”沈南不知道什么时候站在我身后,迫不及待地问我。他又挠挠头,“算了,一看就不好吃,还是别吃了。”
他想拿走倒掉,我赶紧拦下来,“谁说不好吃的,这是哥哥做的,肯定是味道非比寻常了。”
他接过我的话,“是非比寻常的难吃吧。”
他从我手里把面抢过去,吃了一口,没有咽下去便吐了出来,“果然。”转身去吩咐厨房的张妈,“张妈,给若梦重新做一碗面吧。”
我看着沈南手臂上的伤,问他,“疼吗。”
沈南摇摇头,故作轻松道,“不疼,过几天就好了。”
自那天后,沈太太一个月没与我说话,看到我都是一副想要生吞活剥我的样子。
后来,伤口渐渐地平复结了痂,但脱痂后仍有一道肉红色的疤。过了很多年,都没有完全褪掉。
像是一个刺青刺在手上,永不褪色。
04
时光对于孩子来说,就算过得再苦,也是飞快的。
好像是一夜之间,我就长到了十五岁,而沈南十八岁。这些年,沈叔叔每隔半个月,便带我去看望妈妈一次,都是瞒着沈南和沈太太的。
沈南不知内情,总是半开着玩笑说,“爸爸就是偏心,出去玩也不带着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