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汉娜与米夏——错误的相遇
或许,他们的相恋、相爱,本就是一场错误。
一个是向日葵般充满朝气的十五岁高中生米夏,他的未来有无数种可能;
一个是每天坐在有轨电车上往来在一条路线上的三十六岁文盲售票员汉娜,她住在年久失修的有洗涤剂味道的老房子。
一个总是计划,想象美好的未来;
一个喜欢随性,只是活在现实。
那年,她是他的全部,而他只是三十六岁的她的一部分;他热情全部倾付,她冷漠不易碰触。
她根本配不上他,她根本就是毁了他。奈何他心甘情愿并沉浸其中,他离不开她,于是每次争吵过后都卑躬屈膝去道歉,于是他卖掉那本含有金字塔邮票的集邮册去和她骑车旅行,于是他为她写诗……而这一切,无所谓是否值得。
那么难道他爱她,或者他自以为爱她,不过是因为,在他放学途中无助地、脆弱地呕吐时,她安慰并帮助了他吗?不过是因为,在邂逅之后,不断出现在他梦境中的老房子吗?不过是因为,年轻的盲目吗?
我以为,这只是一个开端,而并非原因。真正的原因是:是汉娜告诉他要读书,也唯有汉娜相信他可以赶上因生病而落下的功课,汉娜让朗读变成了一种乐趣,汉娜让他用功、独立、成长,汉娜喜欢叫他小家伙,最重要的是,是汉娜,教会了他,女人与性。
如果说,一个处于青春期的少年无法拒绝对这样一位如同母亲般的女人的爱或爱慕,那么汉娜呢?她爱米夏吗?她为什么和他在一起?仅仅为了有人为自己朗读?为了性?为了给自己苍白的生活注入一些年轻的活力?
但不可否认,身份的不对等必然会引起生活中的矛盾。
汉娜是强势而自卑的。
当米夏因想和她拥抱而坐上第二节车厢,她以为他是不想认她;
当米夏留下字条拿回早餐和玫瑰花,她用皮带抽打他并认为他是要离自己而去,因为她是文盲,她看不懂字条。
而,再后来,当米夏身边有了同龄的美丽女孩,有了兄弟和生日派对,有了充满欢乐与活力的游泳池,他也确实羞于承认他的汉娜了,热情冲动后,成熟后,他有些明白这是有些内疚而可耻的,他有了应该属于他的世界,他的世界中不再全是她,于是他认为自己背叛了她并对她负有责任。而汉娜的自卑也让她在游泳池留下一个模糊的背影后消失了。
这没有什么可悲的,每个人都会长大。而这场邂逅,无所谓爱与否,我们无法因为它以分离为结局而否认它的快乐甚至否定它的存在,至少当时他们是幸福的。
二、汉娜与二战——环境下的悲剧
汉娜离开了,是因为她曾经去集中营做过女看守,那么二战结束后,该如何处置那些女看守?
她们没有杀人,可她们每月会用“死亡手指”决定让哪六十个人走向死亡,而且因为她们没有打开教堂的大门,使那些“罪犯”几乎全被烧死。
那么,当时那些女看守有能力或者有责任义务去冒着弹火打开大门吗?她们是自愿从事这份工作的吗?她们在执行任务时是否感到痛苦?这些成了如何定罪的关键因素。
从道德上,或许她们死不足惜,然而在法律上,她们几乎可以逃避罪责。开庭、审判、开庭、审判……法官、罪犯、听众、大众,甚至是受难者,都开始麻木不仁,可怜的人们在集中营的遭遇逐渐变成了人们耳中祥林嫂的故事,我们都成了旁观者。
证据不足,不就看如何为自己辩护了吗?说自己没有做过,说自己良心受到煎熬,说自己是被逼的……这些借口都可以为自己开脱、量刑。
只有汉娜,可以说她诚实,也可以说她是没有文化而导致的世故上的傻,她承认自己的罪行、否认自己没做过的、指认她人,这种做法激怒了其他女看守,于是汉娜被不约而同地指认为领头人。
所有的麻木不仁的人,似乎都不过是想为教堂失火事件找一个替罪羊,为纳粹找一个替罪羊,担下所有的罪名,案件由此结束。汉娜只想把真相说出来,但她为自己的辩护无疑是失败的。
那么由我们来还原一下当时汉娜的处境。她该为生命负责,同时她也该为工作负责,锁住“罪犯”让他们被活活烧死有违道德,然而打开教堂大门放出“罪犯”就违背了她的工作,再说放出那些人,他们就能在枪林弹雨中活下来吗?
她认真和固执,于是她在这两者之间产生了矛盾不知如何抉择。
“如果是你,你会怎么做?“法庭上,汉娜诚恳地问法官。她只想让智慧的法官帮自己找到一条当时应该去走的路。
殊不知惹恼了法官,你会怎么做?没人知道怎么做!法官的答案无疑同汉娜的辩护一样是失败的。因为她问的是面对教堂失火情况下的汉娜应该如何做,而不是她是否一开始应该做这些工作,就算她没有做这些工作,也会有另一个汉娜来做来面对选择。
每月选择十个人,送她们上天堂或下地狱,这是一个多么心狠手辣没有人性的女魔头才会做的事。那些无辜可怜的女人,她们没有做错任何事,却要面临死亡,被迫结束生命,像牲口一样无法反抗。别说是无期,就是判她最残酷的刑法都不足惜。
然而汉娜真的是这样一个充满罪恶与恐怖的女魔头吗?她热爱自然,也热爱生活。
即使在她牢房的床头也摆着一些写着诗、短讯、食谱、画着风景的小卡片,比如:“春天让它蓝色的飘带在空中再次飘扬”、“云影在田野上掠过”、森林、草坪、树、溪水、红樱桃……还有在田野里骑着单车像只小鸟的汉娜,坐在教堂里泪流满面的汉娜;她喜欢故事、名著、诗集,即使她是文盲,她喜欢听别人朗读,她让米夏为她朗读,让女囚为她朗读,她还会对故事发表见解,厌恶丑的、向往美的。冷漠与热爱自然,文盲与喜爱文字,认真工作于是承担责任,这似乎是在汉娜身上的矛盾。
还有环境问题。汉娜是否真有犯罪倾向?渴望生命的消失?
好像正如载米夏去集中营的司机所言:“他们只是把这种事当作一件工作,就如环卫工人扫地、警察捉小偷、老师讲课那样普通,他们把自己在当中的作用看得很小很小,甚至无所谓。”
你觉得这很恐怖吗?视生命如草芥。可是如果人人都这样做呢?你周围的人都在无所谓地做着同样的事,甚至你的上级命令、鼓励你去这样做,你还会觉得这是错的吗?就如当许多人都在街头扔垃圾,有些人开始觉得这不对,可慢慢地觉得这也并没有什么错的地方,于是也开始扔;而有些人,尤其是还没有建立起是非观的小孩子,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可突然有人告诉你,你这样做是错的并要你为此承担责任,你也会不知所措,竭力去掩盖过去、逃避责任。
为什么第一次扔垃圾会有人有负疚感,而有人却没有丝毫愧疚?因为是非观不同,那么,影响是非观形成的又是什么呢?正是环境。有负疚感的人从别的环境中知道这是错的,但渐渐被同化了;而没有负疚感的人是从小就从这种环境中长大的。
汉娜也是,不管她以前是什么样的人,但当她进入这个杀人如麻的残忍环境,开始被同化,是非观渐渐发生变化,何况一个文盲更是无法从其他途径中了解相关事情,她能做的也仅能做的,是为她的工作负责。道德、社会、责任、良知在大环境下都是可以被操纵的,只要你处在一个环境中,你的思维就不可避免被操纵。
当然,这并不能说她是无罪的,但是被冤枉为主谋、被冤枉为写信人,做了同样事的女看守只被判了四五年刑期,而汉娜却在这个法制社会环境下被判了无期,只能说她是可悲的。
三、汉娜与二战——法堂中的秘密
再要说的一个问题是,当你掌握一项证据,它对被告有利而被告不愿说出的时候,你是否应该将它公诸于众,这又是矛盾的。
汉娜被冤枉写了那封信,这时,米夏根据曾经的记忆推断出,汉娜是个文盲,她不可能写那封使她被判无期的信!但是,汉娜认罪了。
法庭上,汉娜坦白了一切,却没有坦白她是文盲这件事。汉娜的一生都在急于掩饰,掩饰她是文盲,因此,她才会进入集中营做女看护;因此,她才会处死为她朗读的女囚;因此,她不惜失去自由;因此,才会有了这个故事——《朗读者》。
那么,她用一生守护的秘密,米夏应该说出来吗?每个人都有不想让别人知道的事,那么在法律面前,我们该坦白一切吗?
四、汉娜与米夏——一生的怀念
米夏与汉娜的关系不仅仅是男人与女人,年轻人与中年人,更是当时的德国特殊条件下一代人与一代人的隔阂。
年轻一代强烈指责上一代人对二战罪犯的容忍、不作为、漠视甚至加官进爵,他们自负地像正义的使者一样和自己的母亲、父亲、叔叔、阿姨划清界限,并为此洋洋自得,他们有年轻人的正义感、朝气和冲动,但在有些事上,缺少了深思熟虑与换位思考。
他们的道德、他们的进步性,是他们的,未必是那些女看守所能了解的,进步的人批判落后的人,是理所应当,但有时是否过于激烈呢?
因此,当学习法律即将步入职场大展才华的米夏看到被告席上的汉娜时,应该是怀念而无力的吧。与自己相差二十一岁令自己羞于承认的情人,在游泳池那个不告而别令自己内疚的人,不拿自己当回事用皮带抽自己的女人,如今坐在被告席上的女看守……
时光交错,怀念而无力,他们都回不去了。
他想把她剔除自己的生活,然而她对他的影响是一生的。
他还是无法抑制自己去关注她、帮助她。汉娜坐在审判席上,他抑制不住在心里喊:“说啊,说你是同情那些体弱的朗读者,你不忍她们就这样死去,想为她们的生活增添色彩……”
他为了弄清此事,每天在法堂旁听,更为了研究重要证据——集中营受难女儿的书信而学习英语;
他无法在妻子身上找到汉娜的气息,于是走向了离婚;
他为汉娜录音,那些他曾经为她朗读的书,过去与现在相互交错,跨越三十年的朗读,充斥着慢慢的回忆,整部书因此走向高潮,有人把它当作爱情并为此感动不已,可我觉得米夏当时的心理,或许更是一种怀念、一种寄托,因为他们不可能再像过去那般了;
他帮助她安排出狱后的工作、房子,一点一点为她布置、装修,一件家具甚至一幅画,而他自己也说,他为她去营造一个良好的生存环境,从某种意义上来说,也是为了把她,剔除他的生活。
而汉娜呢,她也是怀念而珍惜那段充满浪漫与活力的回忆。
她把与他相关的报道剪下来带进了监狱放在床头,即使她当时是文盲,不知她用了多大的勇气与努力才知道这是怎样一篇报道;
她听着米夏寄来的满载回忆的录音带,终于正视她一生觉得羞耻的短处,开始学习文字,开始像过去一样评价人物与剧情,给他寄去一封封信并期待他的回复。
是他,给了她面对生活的勇气。
三十年前,她因文盲而屡屡与他发生矛盾;三十年后,她终于为他改变。
五、汉娜与二战——真心的悔过
最后一个问题,汉娜在故事的结尾,为她做的事情后悔了吗?
在她出狱前一星期,米夏曾在花园中问过她,然而她的答案却是模糊。
不过,我想,是的。
认识字后,她立刻主动去借阅有关集中营的书,去了解别人对此事的观点、评价,或许她此时开始更加深刻地了解自己当初的罪责,并真正开始为此愧疚;
她想把茶叶罐里以及卡里的钱给那名幸存者的女儿,或许想用自己仅有的去尽可能补偿一些。
之后,她自杀了。
故事的最后,米夏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站在汉娜的墓前。唯有一次,却足以怀念一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