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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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焚了沉香木,袅袅青烟从金兽镂空的鼻眼里浮出。那缕袅娜娉婷的烟雾,缠着梁牧昇吐出的烟圈,纠结着飘到商海棠跟前,她皱起眉。

门房的搬进来一盆兰草,墨绿色花盆,画着嫣红百花,蒙着一层初春寒气,滴答坠着露水。兰草被搁置在赤红矮脚桌旁,上面放满了甜腻糕点,又围了一圈蒸腾热气的茶。

赤木会说流利中文,但口音仍带着抹不掉的日本怪腔。他灭了一支烟,问梁牧昇:“梁先生,考虑得怎么样?”

梁牧昇夹烟的手指颤了颤,他只盯着赤木的那双手,带着羊皮手套,无意识地攥着商海棠细嫩的五指缠来绞去,像两只快活的蛇。

梁牧昇闷声问:“我要谁你都给?”

赤木颔首道:“自然。”

梁牧昇绷着脸,暗沉的眼眸看不出情绪,他抬手指向商海棠道:“那便她罢。”

赤木显然愣住,连带着身旁的商海棠身形一滞。过了会子,赤木才缓缓笑道:“梁先生真是有眼光,商小姐是我近两年欢场里最喜欢的一个。”

梁牧昇深知自己的要求过于大胆,但他仍沉着脸道:“对,就是她,商海棠。”他说这句话时,声音像从齿缝里憋出来的,薄而尖利,商海棠的身子抖了抖。

赤木倒没显露出多大的不舍,他揽住商海棠纤细腰肢,手指轻轻摩挲她身上的珍珠白旗袍。他俯身望住商海棠,商海棠垂了眼帘,双眼隐在暗处。他便凑近她的面颊,毫不避讳地亲上一口,复放开她轻笑道:“去吧,你就归梁先生了。”

商海棠猛然抬头,眼里满是震惊,她看看赤木,又看看梁牧昇,娇声道:“赤木先生……”

“唔?”赤木打断她,“梁先生可是海归才子,温文尔雅,想必对女人也会十分温柔。”言罢,他扭头看向梁牧昇道:“梁先生,商小姐被我宠得久了,任性是自然的,望你海涵。”

“无妨。”梁牧昇头也不抬,摸出烟匣子点燃一根,隔着明灭烟火和团团雾气,他小心地瞥见商海棠又皱起眉来。

对了,她是最讨厌自己抽烟的。

梁牧昇感觉自己的心揪了一下,他失笑,复抬头道:“祝我们合作愉快。”

“合作愉快。”赤木向他伸出手,两个男人的手交握在一起,横亘在中间的商海棠却垂了头,她听见雨声绵密,从笙歌夜舞中飘进来。

02

上了车,梁牧昇只道:“回家。”此后竟一言不发,绷着脸直盯前方,好似身旁的女人不存在。

商海棠挺直身子坐得久了,脊背发酸,她便悄悄扭动身子想换个舒服的姿势。刚动一下,她便僵住,她的黑色针织披肩坠下来一角,不小心被梁牧昇的左腿压住。

她悄悄去拽,披肩纹丝不动。她不死心,复拽了几下,梁牧昇这时扭头瞥了她一眼,令她紧张得一个激灵,猛地缩回手。

商海棠犹豫片刻,终于端起风月女子应有的架势,媚声道:“梁先生。”

梁牧昇仿佛没听见,仍一动不动望着前方。

她又喊:“梁先生,我的披肩……”她娇俏地指了指被压住的一角。

梁牧昇这才回头,轻轻抬起左腿,将披肩拉出来。商海棠松口气,欲将披肩拢紧,却发现自己又拽不动了。她留神去看,发现披肩那一角,正被梁牧昇紧紧攥在手中。

他的指节泛白,足以见得他使出了多大的气力。他攥着这无辜的披肩一角,好像攥着心里的某个人一样,隐忍着怒气。

两人一路无话,压抑的氛围逼得商海棠手脚发冷。外边一层又一层雨珠瓢泼而来,她扭头朝变幻的霓虹望去,蒙雾的车窗里显出红绿的光影,美得令她发寒。

轿车停下,大门从里打开,走出来几个淡蓝色人影,撑着伞停在车门前。

梁牧昇率先下车,接过雨伞,复回身朝车里伸出手。商海棠看着突兀出现的手,着实楞了一下,才缓缓看向梁牧昇。

“快点。”他似乎很不耐烦。

她吸口气,拢紧披肩,将手轻轻放在梁牧昇的手上。双手贴合的刹那,她感觉到梁牧昇的手颤了颤,他厚实温热的手掌迅速握住她冰凉的五指,握得太紧,令她指节生疼。

一出车门,雨声骤然放大,噼啪砸在伞上,滑入地里,泛起的水花打在她丝袜上,她冷得直抽气。

梁牧昇简直是拽着她往前走,粗鲁而冷漠。她的高跟鞋哒哒作响,夜雨里路滑,害她踉跄好几步,险些直扑到梁牧昇怀里。

她便皱眉道:“梁先生你慢点呀。”她声音婉转,透着掩不住的妖媚。惯于风月的女子大抵像她这般,开口那甜腻的声音,像拉丝的热糖,在人心上密密麻麻缠起来,听得人骨头发软。

梁牧昇却生气了,走至门廊,猛地扔了伞将她抵在墙上。墙上全是雨水,一片刺骨冰凉很快濡湿她的后背,漫天雨水顺着房檐落下来,滴滴坠入她的头发。商海棠视线模糊,只勉强看见梁牧昇发怒的脸。他的手紧紧箍住商海棠的脸,像一把铁钳,疼得商海棠“呀”一声叫唤。

“商海棠。”他咬牙切齿道,“你就是这样活着的吗?用这种媚俗不堪的淫靡之音,你吸引了几个雇主?”

商海棠心下一沉,眸光在昏黄夜色里闪动。过了片刻,她垂下眼,轻声笑起来,媚声媚气道:“梁先生不喜欢这样吗?哦,我想起来了,梁先生年轻时,曾喜欢过穷酸的傻丫头。不过,我记得梁先生的父母最欣赏的,分明是书香门第满腹经纶的乖小姐。”

“穷酸的傻丫头?”梁牧昇猛地掐住她细嫩光洁的颈部,带着怒气闷声道:“过去的你,在你心中竟这么不堪?”

商海棠被他掐得昂起头,雨水便直落在她脸上,又顺着下颌朝锁骨旗袍内淌去。鬓角青丝蜿蜒贴合着她的面庞,大开的门里泻出暖橘色光,柔柔洒在她布满水泽的五官上,看起来竟更加妖媚动人。

梁牧昇这样近地盯着她,她美得占据他所有理智。心脏没出息地狂跳,令他鬼使神差地靠近她的唇,却被她猛地躲开。

梁牧昇僵住,继而失笑,笑自己竟想要去吻一个风月女子,笑自己竟然还能为她失了魂。

商海棠被罩在他身子投下的阴影里,风雨胡乱打上来,冷得她牙根发颤,一张精致的脸冻得煞白。梁牧昇绷着脸松开她,冷冷道:“滚进去。”

在厅里站了很久,商海棠才看见梁牧昇走进来。他的黑色大衣湿哒哒,浑身烟草气,眉头紧锁,看也不看她就朝里走去。

走出两步,他又突然回头,眉头皱得更深了,“你怎么没换衣服?”

商海棠仍穿着那身淋透的旗袍,头发也湿漉漉的,全身上下无一例外,手足无措地站着。

“我……我没有替换的衣服。”

梁牧昇进了房,也不知从哪拽出条崭新旗袍来,随意地抛给她。旗袍是水湖蓝的锦缎,衣襟处细细绣着朵淡粉色海棠。商海棠看见那朵刺绣的花,目光像被烫了一下,眼眶里灼灼地泛出点水花。她赶紧眨眨眼,只一瞬,水花又消失不见了。

梁牧昇捡起她褪下的白旗袍,扔到废篓中,商海棠连忙扑上去将衣服抢出来。

“哎呀!这可是赤木先生为我定做的!”她小心地捡出来,翻来覆去检查。

听见“赤木”二字,梁牧昇像触了电门,哐地踹翻废篓。

他哑声问:“你爱他?”

商海棠身形一顿,缓缓放下白旗袍,竟捂着嘴笑起来,仿佛听见了顶好笑的事情。她眼波流转,一副极其撩人的狐媚姿态,声音软糯地说:“梁先生,你养尊处优惯了,不懂得我这是在给自己留条后路。”

梁牧昇紧盯着她,一字一顿道:“商海棠,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商海棠狐媚的眼终于黯淡,她抬起头,漠然地望着梁牧昇道:“梁先生,一个做帮佣的女子,却突然被老爷赶出了家门。为了活下来,她用尽办法,这也许肮脏也许为人不齿,但这并不是她的错。”

“我早已不是十六岁的商海棠。”

03

入了夜,商海棠房间的灯微微一闪,暗了下来。

梁牧昇的司机和两个门房,这时才蹑手蹑脚敲开梁牧昇房内暗道的门,轻声慢步进去。

高的那个门房,叫蒋长州,压低声音问:“那个姑娘是什么人?”

梁牧昇淡淡道:“赤木久山的情妇之一。”

矮的那个门房,叫方具,忙紧张地说:“你可得小心,说不准是赤木派来监视你的。”

司机荀称俞便抬手敲方具的头,低声道:“可不能瞎说,她就是商海棠!”

此言一出,室内空气滞了,三人皆沉默望着梁牧昇。梁牧昇猛吸口烟,沙哑道:“罢了,说正事。”

蒋长洲四下观望,拢紧窗帘,这才低声道:“斑鸠确实死了,昨天发现的尸首。赤木明面上是商人,但我们的同志发现他与多个日军将领有秘密往来。组织上觉得,他身上有东西可以挖。”

方具又说:“现在的问题是,斑鸠死了,中间人没了,我们怎么和朱雀取得联系?”

正说着,却听见走廊对面木门开了。三个人敛了神色,迅速地钻回暗道。

梁牧昇推开门,见商海棠身着轻衫呆呆立在楼廊中。

“给。”梁牧昇递给她一杯温水。

商海棠显得神思混沌,楞楞接过水,仰头饮尽。她的身体内火较旺,睡觉时常常因喉头发干而疼醒。

“晚安,阿昇。”她含糊地说,反身回屋。

梁牧昇却被定在原地,一动不动地向空中伸着水杯。接着右手微震,玻璃杯跌落在地毯上,发出一声闷响。

天亮后,商海棠散着发下楼,左寻右觅没见着梁牧昇。

她便问浇花的杂役:“梁先生呢?”

杂役回身向她问好,恭敬地说:“梁先生去月海书店了,他周三都去的。”

商海棠便转了头,欲回屋里去,又听见杂役说:“梁先生还说,过些时日会有大型宴会。等您醒了以后,让阿平开车送您去衢圣街,定制两套绒料旗袍。梁先生强调了,他喜欢长些的裙子,不喜欢开高衩。”

商海棠回想起昨夜雨中,她瑟瑟发抖的模样。梁牧昇虽然没说,却都看在眼里,拐着弯儿想让她暖和些,她心里五味杂陈。

“那便依他的吧。”商海棠说。

吃了早点,阿平将车停在花园口,拿了红绒披风小心围在她身上,将她裹得像个粽子。

商海棠被这一折腾弄得啼笑皆非,知道又是梁牧昇的吩咐,不由笑道:“我不冷的。”

“不行,这是梁先生吩咐的。”阿平紧张说,“梁先生说,从梁宅出去的人,无论什么身份,都应该穿得规矩体面。”

说着,阿平的声音暗下去,生怕商海棠发怒。

商海棠双脚一滞,细嫩的手指渐渐攥着衣角。她最终没有发怒,却笑起来,翻来覆去地念着:“规矩?体面?”

她沉着脸,在衢圣街定了两条高开叉的短旗袍,还另拿了一件现成的旗袍,让裁缝硬生生将衩划到大腿根,当即换上。

阿平急得不行,不住地念着:“商小姐,您这样可要害惨我了。”

商海棠轻笑:“他若是要撒气,只管让他找我,没有你的事儿。”

到了家推门而入,没见梁牧昇,却看见另外两个眼熟的身影。阿平怕她不认得,忙附耳道:“这是梁先生的父母。”

商海棠头也不转,紧盯着那两抹背对她的身影,淡淡道:“我知道。”

她向前几步,卸下披风,露出开衩至大腿根的旗袍,媚声道:“哟,这不是老熟人吗?”

眼前两人回过头来,看见正门口站着位女子,穿着极尽暴露的旗袍,体态媚俗,满是风尘地笑着。

“商海棠!你怎么可能在这里?”

商海棠摇摇头,惋惜道:“我可不就在这里吗?可惜你们这次赶不走我了。不是我缠着你们宝贝儿子,这回可是梁先生,亲口从赤木先生那儿把我要来的。”

“牧昇?”

商海棠回头,正瞧见梁牧昇站在身后,一双眼睛紧盯着自己。

“你身上穿的像什么话?”他说。

“梁先生,您可太为难我了。”她捂嘴笑,“我啊,向来是非高衩旗袍不穿。我这双腿若是不给人看,我靠什么吃饭呢?”

梁牧昇绷着脸,好似随时会爆发。他紧盯着商海棠,几乎要将她身上望出个洞。商海棠听见他万分克制的声音,咬牙切齿道:“上楼,把衣服换了。”

她便昂首,头也不回地上了楼。走到楼梯拐角,她停下来,倚着墙坐下。像累极了的人,煞白着脸,有气无力地望着天花板发呆。两束光从高墙琉璃漏进来,光里飞舞着无数细小尘埃,她望着那尘埃,听见梁牧昇的父母在说:“秦小姐就很好,女子学院毕业的,知书达理又大方开朗。”

商海棠笑了,她觉得自己连那尘埃都不如。

04

后来的很多天,梁牧昇不曾与她说话,也不拿正眼看她,连带着家中仆人杂役都不理会她。她过得像个透明人,倒也自在。

终于有一日,梁牧昇板着脸进来,将那日定制的旗袍扔给她,生硬地说:“换上。”

商海棠当即笑了,问他:“梁先生现在不嫌不体面了?”

梁牧昇冷眼看她,回身道:“体面的衣服,是留给体面人的。”

商海棠就真穿着高开衩旗袍去了宴会,一屋子男人眼珠子发光,都似有若无地往她腿上瞧。商海棠见了赤木久山,立即撒起娇来:“赤木先生,你把我要回去罢,梁先生根本不爱搭理我。”

赤木久山哈哈大笑,摇头说:“胡说,肯定是你太任性,惹得梁先生不快。”

商海棠便拉起裙角,不经意露出修长双腿,叹气道:“梁先生品味太高,我攀不上呐。”

坐在她右侧的福山大野放下酒杯,肥大的手明目张胆搭上她的大腿,更一个劲往开衩的裙里钻。他放肆地笑着,粗糙油亮的脸皱成一团,又在她腰上用力掐一把道:“商小姐这么美,怎么会攀不上呢,不如商小姐跟了我罢?”

商海棠竟跟着开心笑起来,娇嗔地轻拍福山大野放肆的手,佯装生气道:“福山先生,您这样子,身旁的女伴可要生气咯。”

梁牧昇听着她的笑声,满脑子都是福山大野油腻的手,他感觉胸腔一股火冲到头顶,快要将自己烧掉。他烦闷地扯开衬衫的第一颗扣子,预备起身拉开福山大野的手,却被身后的荀称俞按住。

荀称俞说:“梁先生,福山先生在向您敬酒呢。”

梁牧昇顿了顿,深吸口气,终于扯出一张不算难看的笑脸,举起杯子冲福山大野说:“谢谢。”

脆弱的酒杯险些被他捏碎,他黑着脸,将杯中烈酒一饮而尽。

福山大野又说:“梁先生,我讨不走商小姐,借她片刻去舞池跳场舞,总归是可以的吧?”

没等他回答,商海棠竟急切地站起来,亲密地挽住福山大野粗壮的手臂,娇声道:“福山先生,能与您跳舞是我的荣幸。”

梁牧昇一言不发,只顾将酒杯灌满,再一饮而尽。他喝得太多太急,两眼发昏,眼中的世界越发扭曲模糊。他抬起浑噩的眼眸,黑夜般深深地盯住舞池里那抹身影。她的笑声飘入他耳中,欢畅灵动,好像她真的很开心。好像她这样熟稔地游走于多个男人中,这样频繁地被别人随意触碰,是真的很开心。

梁牧昇觉得呼吸沉重,心被揪起来,一阵一阵地痛。

宴会结束时,梁牧昇早已烂醉如泥。他头昏脑涨,走上楼时步履晃动,商海棠忙从背后扶住他,吃力地搀着。

梁牧昇脚步顿了顿,回头看她一眼,猛然抽回手,自顾自踉跄着朝房间走去,商海棠只能沉默地跟在后面。他们俩的房间是对开的门,走到走廊尽头,她转了身,身子却突然被人往后一拉,跌进了梁牧昇的怀里。

梁牧昇将她拽进房,死死扣在怀中,扑鼻酒气盖过来,熏得她直皱眉。她伸手推了推,想从他怀里出来,他的手臂缠得更用力了,几乎将她的骨头折断。

“梁……”

商海棠刚开口,便被梁牧昇堵住。他滚烫的唇舌缠上来,像只困兽,胡乱地用力地啃咬,搅得她方寸大乱,脑内“嗡”地炸开。她感到自己的理智在逐渐溃散,只能拼命地挣扎,两人在黑暗里彼此撕咬着,一股股腥甜涌至舌尖,甚至分不清这是谁的血。

太可笑,他们两人明明做着恋人做的事,却涌动着仇人般的恨意。

在这一片混乱里,梁牧昇终于冷静些,垂头埋在商海棠颈间,一动不动地抱着。

黑夜从指间划过,这场突然的沉默不知延续了多久,商海棠呆呆望着窗,清冷月光落进来,将他们的影子画在地板上。单看那模糊的暗影,像一对自由的男女,在无声黑暗里亲密相拥,恩爱极了。

“为什么?”梁牧昇沉闷的声音传来,隐隐带着哭腔,“我只是出了趟国,为什么你会变成了这样?”

商海棠没有答他。

“商海棠。”梁牧昇喊她,用极尽悲伤的语调。他望着她黑暗里亮晶晶的眼睛,鼓足勇气艰难地说:“只要你说你爱我,过去的事情我统统不管,我们重新开始。好不好,说你爱我,我求求你,告诉我你还爱我。”

他拉住她的手,按在自己的胸口,沙哑地说:“你不知道,我这里疼得快要炸开。”

商海棠只是缩回手,安静地看着他,清冷一笑,“梁先生你醉了。”

梁牧昇闻言眸光一震,似是不敢相信。室内静得可怕,他仿佛听见某种东西坠落下来,摔得四分五裂,连带着胸口发寒,冷得他微微颤抖。

他笑出眼泪来,哑声道:“我确实是醉了。”

05

商海棠再睁眼时,天已大亮。她忘了自己是怎么睡着的,一翻身竟看见梁牧昇躺在旁边。她吓了一跳,轻轻掀开羊绒毯,蹑手蹑脚地往下爬。没曾想一脚踏空,直直摔下去,慌乱间胡抓乱扯,竟将矮柜上的几张白纸也拍到了地上。

梁牧昇听见声响,猛然醒来。直起身去看,商海棠背对着他,跌坐于地板上。

他问:“怎么了?”

商海棠纹丝不动。

梁牧昇下床来,绕道商海棠跟前,又问一遍:“你怎么了?”

商海棠这才抬起头,一双眼睛红得吓人,浑身止不住战栗。她轻声颤抖问道:“你是地下党?”

梁牧昇心头一紧,强装冷静问:“你说什么?”

商海棠伸出手,细细抚摸几张空白的纸,上面有凹凸不平的纹路。她沉声道:“这不是密码吗?怪不得你每周三固定要去月海书店,原来是密会。”

梁牧昇眸光一沉,紧盯住她问:“你怎么知道的?”

“赤木家里,这样的白纸多得是。”商海棠说着,突然来了怒火,将白纸揉作一团,狠狠地砸向墙壁,低吼着:“梁牧昇你疯了吗,做什么地下党,你不要命了?”

梁牧昇说:“国将不国,要命有什么用?”

商海棠愣住,继而断断续续笑出声来,一面笑着眼里又却泛出泪水,她愤恨地说:“梁牧昇,你出国读书学了满腹知识,什么光鲜亮丽的事情不能做,非要回来做地下党白白送死吗?”

“商海棠!”梁牧昇终于发怒,他站起来,忍无可忍道:“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他望着眼前的女子,她美艳动人,她有一张自己日思夜想五年的脸,但他的心此刻却直直坠落下去,落到一个漆黑的绝望深渊里。

他不得不承认一个残忍的现实,“商海棠,你已经完全变了。”

梁牧昇第一次听从了父母安排,与他们口中的秦小姐见面。秦小姐叫秦风,来自书香门第,穿着白色长裙和一件毛衣外套,全然一副新式学生做派。

她面上看着明朗干净,开口却伶牙俐齿,一针见血道:“梁先生在与日本人做生意?那梁先生在我这里的印象可要打折扣了。”

梁牧昇倒茶的手一顿,挑起眉来,这才仔细地将她打量。她长得不算美,但是很干净,从眉梢到嘴角,流露的全是少女应有的清爽。

没等他作答,秦风又说:“梁先生喜欢晏几道?那梁先生在我这里又变回满分了。”

梁牧昇心中一动,竟然微微笑起来。

“有点意思。”他想。

梁牧昇开始与她频繁地约会,带她看戏,带她划船,到后来任何时候都带着她。而商海棠渐渐变成一个闲置的人,成天呆在梁宅二楼,哪儿也不去。秦风偶尔提起商海棠,也只称“那个二楼的商姑娘”。

有一天,大概是要入夏了,阳光特别暖。商海棠搬了竹椅,闲适地躺上去,闭着眼在阳光底下微微摇晃。她虽闭着眼,眼前却被太阳照得明晃晃。一阵风来,她听见轻快的脚步,伴着少女清澈的笑声。

商海棠睁开眼,视线从一片亮白中缓缓恢复,正看见秦风从院落大门跑进花园。她穿着白衬衫,齐耳短发飞舞起来,她的眼睛如干净的潭水,笑起来可爱极了。

商海棠楞楞望着秦风,望得满眼只剩秦风那纯白的衣角,她突然眼角发酸,喃喃自语道:“真干净啊。”

没过多久,梁牧昇与秦风准备订婚了,商海棠的存在变得尤为扎眼。她只不过和往常一样,从二楼的走廊经过。在经过楼梯口时,听见点蜚蜚人声,并敏锐地听到自己的名字。她停了下来,偷偷往下看,厅里站着梁牧昇与秦风,秦风被他从背后拥着,拿手不住地绞衣襟的细绳。

“二楼的商小姐,到底算怎么回事呢?”秦风问。

商海棠看不见梁牧昇的表情,她能看见的所有,是梁牧昇紧紧的充满爱意的将另一个女人拥在怀里,缓缓说:“她啊,她只是个无足轻重的人。”

商海棠终于重回赤木久山身边。

06

不出半个月,梁牧昇与秦风订婚了。风光的仪式,全城报纸的头版上,都是这两个名字。他们紧紧地挨在一起,亲密无间。

订婚当天,赤木问她要不要去宴席,商海棠还笑道:“赤木先生,您带我去,怕是会被新娘子赶出来吧。”

他们,好像真的再无联系了。

五月底,梁牧昇照例去月海书店,发现图书的编码乱了。他从那本放乱位置的书里,摸出一张空白的纸,上面有凹凸不平的纹路。失联近半年的朱雀,竟奇迹般辗转与他们取得了联系。

梁牧昇赶忙喊来蒋长州、方具和荀称俞,四人偷偷躲进书店密室,梁牧昇破译密码,其余三人望风。

梁牧昇逐字逐句地读出来:“赤木是上海特务的经济来源。”他顿了一会,又接着念道,“上海即将进行肃清,请同志们速速撤离,赤木交由我来解决。”

他的手指从白纸上细细碾过,滑到最后却突然一震,复滑回去重读一边,瞬间眼波汹涌。

“怎么了吗?”方具问道。

梁牧昇不响,失魂落魄般剧烈地喘息着,捏着纸的手不住颤动。他站起来,双目有如失焦,脸色煞白,莽撞地朝外走。

蒋长州忙拉住他,“你去哪儿?我们得赶快收拾撤离了!”

“我必须要去一趟。”梁牧昇喃喃,“现在是晚上七点,晚上八点时我们在洋丰路九十号附近汇合。”言罢,他扔下白纸,头也不回地闯进夜幕。

洋丰路九十号,是赤木久山名下的寓所之一,里面住的正是商海棠。待他赶到,天已大黑,洋楼的窗户长了爬山虎,灯光从叶缝里滑出来,露出悠悠的一团暖黄。

他径直跑到大门前,不顾形象地疯狂敲门,他甚至拿脚去踹,惊得门房跑掉了一只鞋。

“商海棠呢?”他急切地问。

门房不明所以道:“商小姐刚梳洗完,晚上八点半赤木先生要来接她,您有什么事吗?”

梁牧昇几乎要疯了,低吼道:“你快把她喊出来!”

门房被吓得立马回身,险些磕在玄关鞋柜上。过了片刻,才看见商海棠穿着白色旗袍,趿拉拖鞋慢悠悠走出来。

梁牧昇当即拽着她往外走,商海棠惊呼一声,喊道:“梁先生,你这是做什么?”

梁牧昇险些发怒,碍于四面都是仆人,到嘴边的话又咽回去,只能闷声说:“我带你去看院里的海棠花。”

商海棠也不知哪来的气力,竟甩开了梁牧昇,冷冷道:“我不能走。”

路口忽然亮起车灯,梁牧昇急了,又拽起她往外去,“花就要谢了!你跟我走,车就在路口,离我们只有三十步,只要三十步!”

“梁先生!”商海棠狠下心,猛地抽回手,并连连后退好几步,“赤木先生八点半会来,我不能走。”

梁牧昇的心咯噔一下,像落入汪洋大海,永无止境的沉下去。他突然来了脾气,执拗地站着,冲她喊:“你不跟我走,我就不走了!”

商海棠停住,极慢地转过身来,无言地看着他。她面色沉寂,素白的脸上只剩一张殷红嘴唇。梁牧昇从未见过她露出这样的神色,两只含媚的眼此刻冰冷平静,波澜不兴地看着他。她音调平平,却坚实有力地说:“梁先生,你是海归才子也是将来的国家栋梁,你得好好活着。而我这种无足轻重的人,死或者不死,其实无所谓的。”

她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大门被合上,任凭梁牧昇怎么敲,再没有人来为他开门。蒋长州下了车,急冲冲拉他,“赤木过会儿就要到了,咱们得快点走!”

“我不走,我要带她走!”梁牧昇仍不停地敲门,整片院落无边的黑夜里,只听得砰砰声响。

吱呀一声,门突然开了,里面探出一张稚嫩的脸,约摸是十五六岁的小丫鬟。她忽闪着眼睛,走出来问:“谁是梁先生?”

梁牧昇眼睛一亮,赶忙答:“是我。”

小丫鬟便学着商海棠的仪态,照本宣科:

“商小姐说,海棠花事了,梁先生请回吧。”

07

梁牧昇是被方具与蒋长州硬生生架上车的,赶在赤木到达的前一分钟。

离开上海的车上,梁牧昇将自己缩在角落,楞楞望着星空。梁父梁母坐在前排,秦风与他并排,方具三人挤在后座,气氛沉默。

因为方才,梁牧昇突然说:“商海棠就是朱雀。”

这番话将他们吓了一跳,他们追问梁牧昇如何得知的,梁牧昇却不肯再多说一个字,只是颓然看着窗外,面色灰败着轻声道:“她可能就要遇害了。”

他默然望着夜空,想到那张来自朱雀的白纸,完整的信息是这样的:“赤木是上海特务的经济来源。上海即将进行肃清,请同志们速速撤离,赤木交由我来解决。”接着,很长一段空白后,突然出现几个微乎及微的小凸点,隐秘地写着:“祝你幸福。”

她说:“你非要回来做地下党白白送死吗?”

可她又说:“而我这种无足轻重的人,死或者不死,其实无所谓的。”

梁牧昇总以为自己是奋勇的革命斗士,现在幡然醒悟,自己与她比起来,不过是幼稚的一腔孤勇。

那一刻,呼吸骤停,一道细长的刀刃从心尖划过。疼痛先星星点点,继而逐渐放大,直至摧枯拉朽,他喉头一哽,伏在膝头泣不成声。

五月已过,海棠花事了,诸君请回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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