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事】辣子

年轻时候有段时间挺能吃辣子。到小饭馆吃面,把几个桌上的油泼辣子碗碗都打扫光了。收钱的时候,老板说,卖你这碗面,辣子钱都赔进去了。那时候不明白老板的辛酸,只是觉得,咋这么小气呢?吃点辣子能咋的?

到深圳,安顿好了,第一件事就是让家里寄点油泼辣子过来,吃饭的时候放在手边——多金贵呵,邮费比辣子都值钱。那时候又没有快递,只能从邮局寄,邮局的人都奇怪,那边没有辣子呵?那他们平时咋吃饭的?没有辣子的生活,大家都想像不出来,无端地生出许多可怜的意思:跑那么远,受那些苦,辣子都吃不上!还不如呆在家里种点地上个班啥的。

刚进厂子,吃大食堂,排长队,一勺饭,一勺青菜,一勺肉沫。我觉得很好吃。时间长了当然就觉得单调,就拌了家里寄的油泼辣子吃。跟现在学生们拌老干妈一样。油汪汪,红通通地,辣得吸溜飞起,再来一瓶冰金威。真正痛快。工程部有个哥们,好奇,也想吃,问,“辣不?”“不辣。”“来一勺?”“拿去吧。”谁知道他真是“来一勺”,用勺子剜出一块,一口吞落去,然后满面红赤,离座暴走——后来到东北看电视上的赵四跳舞,就是那个样子。

老家院子大,空地多,奶奶在世的时候,就喜欢到处都种得满满地,不让见一点土。其实关中的黄土地,雨天一脚泥,晴天一身土,哪有什么肥力?但就是很奇怪,种啥长啥,长啥成啥。北墙根底下一片空地,种生姜、洋姜,随便翻了翻地,就那么种下去了。年复一年,北墙根底都长满了,绿杆黄花青竹叶,好看得很。挖出来的生姜洋姜,全腌到咸菜缸里,脆生生地,谁来谁捞,用凉水涮一涮,白口吃。到后来多得吃不了,过年炒八宝辣子,切成丁放进去,吃得人不知道是啥东西,边吃边猜:莲菜?茄莲?

还种花生。前院石榴树底下,一小片地方,细细地挖了几条垄,把泡好的花生点进去,然后就一蓬一蓬地长了起来。先开小黄花,然后针样的一条根长长地伸到土里,结出花生。到秋里,拿镢一挖,一嘟噜一嘟噜的花生。那是头一次完整地从泡花生、种花生,看花生开花、看花生长到地里头去,觉得很有意思。

当然种的最多的,还是辣子。陕西的线辣子。别人家种的,稀不拉拉地不成气候。我们家种的,长到半人高!青辣子一串一串地,半尺长,看着都喜人。也许这就是老人们常说的,人勤地不懒。下没下工夫,下了多少工夫,地里长出的东西是不会骗人的。

家里吃饭,青辣子铡碎,调点盐,加点醋,就是一道菜,连油都省了。现在有些地方,把这种青辣子跟锅盔一道,当成地方特色小吃,锅盔夹辣子,很受欢迎。也是一种情怀吧。

中学时候住校。学校有食堂,不提供饭菜,只提供热水,所以隔几天要回家背一次馍——拿书包装十几个馍,带一瓶咸菜,到学校吃。有时候到家时间紧张,来不及吃饭,就摘几个青辣子,手心捏一撮撮盐,一口凉馍,一口青辣子蘸盐,辣得吸吸溜溜地,干掉两三个馍,再灌一肚子凉水——饱了,背起书包,往学校去。

秋天青辣子变成红辣子,摘下来,拿线穿上,挂到房檐底下晾晒成干辣子。家里现成的辣子窝窝。要吃辣子面,就摘些下来,用抹布擦洗干净,上锅炒。炒的时候还要加一点点清油。炒过了,再放到辣子窝窝里挞成辣子面。这辣子面和外面的就不一样,香,辣,不燥。有些人挞出来的辣子面干辣干辣地,不香,就是少了这一道工续。挞辣子是个苦活,辣味直往鼻子里钻,几窝辣子挞下来,擤的鼻涕都是红的,辣的。所以就有人用脚踩的碾子,还有用石磨子的。现在各处的民俗村、农家乐,都弄上带表演性质的驴拉石磨,一大磨盘的辣子,游客既看了热闹,又能买到现磨的辣子面,一举两得。

陕西人饭桌上常年有一个辣子碗碗,油泼辣子。也是用最简单的作法。辣子面,放盐,油烧热,一泼,成了。偶尔也会在泼油以后点几滴醋,叫“睁眼辣子”,泼好的油泼辣子,趁着油热,点几滴凉醋,刚刚平静的辣子咕嘟出几个圆泡泡,像睁开了的眼睛——揣摸名字就是这么来的吧。油香加上醋香,味道丰富了,当然更好吃。现在做油泼辣子,烧油的时候放葱,放花椒,辣子面里放白芝麻。泼的时候还要讲究油温,是滚烫的热油,泼得糊一点呢,还是等油热了稍微放几秒,泼的时候不会糊;还是几种油温都用上。讲究多了,倒也没感觉到好吃到哪去。

秋末,下了霜,拔辣子树树,堆到院子里晾晒,准备做柴火。辣子树树上还有一些刚长出来的,没成熟的小辣子,都不大点,寸把长的,或者更短,花生豆那么大点。奶奶都会把树树上的小辣子摘下来。洗净,用一点点油煎了。不很辣,甚至有点苦苦的,有点青草一样的味道,但是很香。一口一个,转眼一盘子就光了。

现在没有人卖这个,也没有人吃这个了。好东西太多了,吃都吃不完,谁还想辣子树树上那几个没长成的小辣子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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