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遇见我先生以前,我对农村生活的了解,只来源于文学文艺作品里的描述。凡沾亲带故的亲朋好友都生活在城市,见惯鳞次栉比的高楼,车水马龙的街道,奔波打拼的上班族,衣食住行皆靠薪资,身上的每一缕纱,碗中的每一粒米,都明码标着价格。
遇见我先生以前,我认识的农作物,仅限于图片中金黄的稻谷和麦穗,可与米缸里白白的大米和面粉遥相呼应,蔬菜只具备食用期菜场售卖时的即视感。曾经与同学一行到郊外游玩,生生把一块坡地上的麦田当作了草地,兴高采烈地坐卧跑跳之际,被人提着锄头轰赶得落荒而逃。城里孩子印象中的田地都是方方正正的块状,哪认得土坡上那一片青绿竟是种的庄稼?更无法想象黄灿灿、沉甸甸的麦穗在青葱岁月里竟是如此不起眼的模样。
遇见我先生以前,我从没有想过会嫁给一个农村人,甚至不是郊区菜农,而是上学前上山放牛,放学后挑水砍柴,放农假忙“双抢”土生土长的纯粹农村娃。听说过嫁与农家的诸多不和谐,仍凭着一腔孤勇,推拒了一众与自己生活经历类似的追求者,意志坚定地跟了来自农村的他。
遇见我先生时,他已离开农村多年,上大学、工作都在城市,但他的根始终在农村。结婚后,我就有了很多生活在农村的婆家人,和一个身在城市的农村先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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记得结识后不久,有一次他问我,你家怎么人这么少?我觉得莫名其妙,我家有爸爸、妈妈和姐姐,还有奶奶,三代同堂,父严母慈,姊妹成双,不少啊!后来才知道,有比较,才有鉴别。另外,他说的家,不仅指直系亲属组成的小家庭,还泛指亲缘关系盘根错节的大家族。我家居住在本地的亲戚不多,平时各忙各的又少有走动,来来往往的只有外婆和小姨,姨家的表妹留学后定居美国了。
与我家相比,他家真算得上人丁兴旺,蔚然大观。公公过世早,婆婆健在;三兄弟,四姊妹,我先生排行居中,其他兄弟姊妹都留在当地,在我和我先生结婚之前悉已成家生子。这些是至亲,若论起姑舅姨表,说不准一村子都能攀上亲。
第一次听他说起他家庞大的亲族群,真有点发懵,我这脸盲症患者,什么时候才能把人认分明!倒是不太担心人情往来,反正我不懂乡俗乡规,一切有他,由他。
第一次到他家是过年,满屋子的人,且不说分清十来个侄儿侄女谁是谁家的,他的两个姐夫、两个妹夫,我也总是弄混,只知道叫我“姐”的肯定是妹夫,叫我“妹”的肯定是“姐夫”。我的年龄比他的兄弟姊妹都小,有的侄儿侄女仅小我几岁,但农村辈分排行观念重,叫“姐”叫“姨”绝不含糊。
最意外的是,走亲戚时,竟有人牵着半大孩子叫我“奶奶”,我当时只与他领了证还没办婚礼,尴尬之余,瞬间感到人世沧桑催老了岁月,赶紧端起长辈架势发压岁钱。
但为什么他对我姐,从来都是直呼其名?要不,下次回去找机会跟婆婆告告他的黑状?只是不敢保证婆婆能听得清、听得懂我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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婆婆的年龄跟我外婆相仿,耳背,跟她讲话得大声嚷,然后她会笑着等身旁的人用方言“翻译”。她对我极好,叫我“幺姑娘”,我用的碗筷都是她特地另备下的,饭前再用开水烫过。也可能是爱屋及乌,我先生是她偏疼的幺儿,十里八村有名的读书郎,跃出农门考取大学,留在了城市工作。说起来颇有几分体面,其实远不及留在身边的儿女实惠。
按农村习俗,老人跟着儿子生活。大哥工作在邻镇,家业就由留在本村的二哥继承了,婆婆先跟着二哥,二哥生病去世后,大哥将婆婆接到他那儿。我先生也想把婆婆接来,婆婆带着大嫂来住了一个星期,嫌住楼房不接地气,四处都是高楼看了头晕,到医院检查,竟查出了以前没发现的高血压,坚决地回乡了。
婆婆回去后,我先生心里不舒服了几天,才慢慢自己想开了:老人家在乡下生活了一辈子,在屋子里拾掇拾掇,到菜园子里转悠转悠,帮嫂子生生火,做做饭,喂喂狗,抱抱猫,跟邻居家的老人们说说话,一天就打发了;在城里日子真的很难熬,家用电器不会用,左邻右舍不认识,又不会看书看报,不喜电视电影、逛街购物,天天从早到晚坐沙发上发呆,好人也要闷出病来。
婆婆有时会轮流在几个儿女家住一阵子,全凭她自己高兴。大姐家在老家村子,间隔一段时间,总得回去瞧瞧老亲戚们;小妹开了一家诊所,身上不舒服,就干脆住在那儿把病瞧利落了;二嫂子自己带孙子忙不过来,当然要去帮一把,顺便亲近一下重孙……
我先生家里兄弟姊妹之间从没因赡养老人产生过矛盾,印象中没因任何事情产生过矛盾,除了几个男人们年节拼酒不服输喝高喝恼了的,酒醒了自然就没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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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公是在我先生读高三时突发脑溢血去世的,没能亲眼见到儿子考取大学,这是我先生终身的遗憾。每次说起这个话题,他脸上流露出的孺慕之情,总让我心里陡然一软,眼前这个为我和女儿撑起一片天空的男人,原本也是父母膝下承欢受宠的男孩。
结婚初期,我和我先生观念上最大分歧在于:我认为的“亲戚”,在他全是“亲人”!我生气他看重农村的家,超过我们三个人的小家。闹厉害了,他就骂我不懂亲情,不懂手足情。
手足情?莫非你还想说“妻子如衣服,兄弟如手足”?我又伤心,又委屈。
我和我姐从小不在一块长大,我姐跟着外婆直到初中毕业才回来,我们的相处之道是围绕公平达成的一系列契约精神。那种不分彼此的手足情深,我的确不太懂。
我先生说,他读大学时期的所有费用全由哥哥、姐姐们出资,虽然哥姐当时都不富裕,各自的家庭负担都重,但他的银行卡里经常会平白多出一笔钱来,却并不清楚是哪一个哥哥、姐姐汇给他的,他从来没有过缺钱之虞,甚至比一般的同学还宽裕。特别是大哥大嫂,生怕他在外面不会照顾自己,一年四季吃穿用度,无微不至。
这些我没能亲见,但每次回乡后带回来的土鸡蛋、土鸡、土猪肉灌的香肠,还有自家地里长的无农药化肥的节令蔬菜,可以堆满半个厨房。
我先生每每感叹大姐太辛劳,小妹不容易,大哥大嫂为弟妹付出太多,现在又要照顾婆婆,一辈子没享过清福。
大哥家的大侄女是跟着我先生在城市里读的初中、高中,目前在南方某大学教书、读博,一直以来,她对叔叔(我先生)的关切程度,丝毫不逊于对其父母。二侄子成绩不太好,我先生也想尽办法为其找学校,找工作;还有三侄女、五外甥……甚至邻里乡亲,但有所遣,他无不尽心竭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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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些年,农村的生活条件与城市相比还是有较大差距的,简陋的卫生设施和居住环境,重盐重油偏凉的饮食,我非常不习惯,其实我先生也渐渐不习惯了,但他一到年节,就归心似箭。
女儿出生在腊月,过年时尚未满月,这位农村先生就来跟我商量着要回乡。我和女儿显然回不了,他自己难得只在乡下呆了两天就打转了。第二年,他无论如何都要带着刚满周岁的女儿回乡过年,乡下取暖只有煤炉,女儿冻得日夜哭闹,没奈何大年初二就又急急忙忙赶回了城。
我笑他:又不是生的儿子,干嘛这么着急显摆!他家里还真没嫌弃过我女儿,每次回去都如众星捧月一般。至于我先生,他是个标准的女儿控。
女儿稍长,倒喜欢回乡下。一来乡下不禁烟花鞭炮,二来可以招猫逗狗,她每天跟着哥哥姐姐们,野山野地满处乱跑,玩得不能再开心!
上辈人的和睦,直接影响了下一辈。虽然女儿随着学业负担加重,每年回乡的次数屈指可数,但与那些比她年长许多的哥哥姐姐们感情非常亲厚,极大地弥补了独生子女手足亲情匮乏的缺憾。
大力发展农村经济以来,农村现状发生了天翻地覆的变化。只要头脑灵活,手脚勤快,利用当地丰富的物产资源,发家致富绝对比赤手空拳的城里人更有底气。
放眼望去,如今的农村,一幢幢独立式小楼连排成片,楼内厨卫设施、家用电器一应俱全;门前宽阔平展的场院上停放着拖拉机、货车,各种档次小轿车并不鲜见;屋后的园子里长着新鲜无公害的蔬菜,散养着鸡鸭;最让早晚打卡签到的上班族羡慕的是,拥有随心所欲安排个人生活和时间的自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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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处钢筋水泥林立的城市,我们冷淡地微笑,热情地无视,焦灼地期待成功,理所当然地奉行“各人自扫门前雪,莫管他家瓦上霜”独善其身的处事法则。
逢年过节,早抛弃了走家串户拜年的习俗,打开手机,不动声色地群发一条祝福短信则万事大吉,看似热热闹闹,实则孤单寂寞。
我们多久没在家里招待过客人?连团年宴也不能幸免地搬到了酒店、饭馆。简便是的确简便,丰盛是足够丰盛,却再也品尝不到融入家庭的愉悦,欢天喜地忙年的快乐。
试试到农村过个年吧,感受一下传统纯朴的民风民俗,别有一番喜乐滋味在心头。
我有如此婆家在农村,平生之幸也!
有人辞官归故里,有人星夜赶科考。城里人向往农村的恬静,农村人羡慕城市的繁华。无论身处农村,还是城市,摒弃了亲情,罔顾了伦理,即使登上成功与荣耀的顶点,内心必定也是一片贫瘠荒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