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怀疑,我所处的世界不是真实的。
因为我的爱人消失了。
我靠在阳台上抽烟,穿着那双兔耳朵的拖鞋。兔耳破损严重,棉絮在破口若隐若现。它有点潮,可能是因为最近下雨下得多,湿答答黏糊糊的让人不大好受。
指间的烟已经燃了大半根,味道呛鼻。我把它用力地摁进烟灰缸,看跃动的星火一点点熄灭,化为灰烬。
我本来是不抽烟的,上大学的时候跟着同学抽两根,后来因为她不喜欢烟味就戒了,现在烦心事多,烟瘾上头,忍不住就吸了两口。
归根究底是因为她不见了。
她是我的爱人,扎着蓬松的麻花辫,笑起来有个小小的酒窝,眼睛亮晶晶的,像是装满了糖果和星星。她喜欢穿粉红色的短裙,踮起脚尖才能吻到我的的嘴唇。
就在某天——我想破脑袋也只有个朦胧的轮廓,就像硬生生从记忆中将那个日子抽离,恨不得不剩一点痕迹——我突然就找不到她了,没有征兆,她彻底的消失在了我的视野。
从此刻起,我那一帆风顺的人生第一次偏离了轨道,轻易地慌了手脚。如果她在,肯定会弯起眼睛笑我都三十岁的男人了,还这么莽撞。
一开始我以为她是赌气,可能是为了那之前我偷吃了她排了两小时队买回来的小甜饼。后来当我终于意识到什么时,生活中所有关于她的一切都消失不见了。
好像从来没有存在过,变成一缕轻盈的烟,在空气中消散,看不见,抓不住。
我问我周围的所有人,但我惊讶地发现很多人也一同被抹去了踪迹。我们共同的朋友,她的家人,见证过我们甜蜜爱情的人,哪怕我竭尽所能地去寻找,都没有任何线索。
当时这种无力感席卷了我的全身,将我的感官一点点剥离,只剩胸口钝钝的痛。一开始我怀疑是我疯了,但冷静下来仔细地回忆了一遍我与她的过往,每一个细节都好像就在眼前放映,清晰可见。我清楚地意识到这一切不可能是假的,除非我的妄想症已经达到了小说作家的等级,轻而易举就可以编出一段又一段平淡温馨的感情。
之后我就开始寻找,哪怕是一点点蛛丝马迹也不放过。我不想也不能去尝试否定她的存在,只好日日夜夜地怀抱对她的思念去找她。
拼命地想,拼命地找。
“妈,您记得她吗?”
老人坐在我面前,花白的头发绾成松垮的盘发。她穿着一件款式很旧的长裙,不像这个年代的服饰。她微笑着看着我,目光却飘忽着,像看着更远的地方。
我很少陪母亲。我小的时候她总病怏怏的,医生嘱咐她不可以情绪波动过大,有什么事我也不怎么跟她说。记忆里她虽然没能陪我一起成长,却在我很小的时候给我读她自己写的童话。
我尝试着帮助母亲回忆起她。
“您再想想,就是那个我以前领来见你的女孩儿?她陪您说了一下午的话,您还夸她漂亮又懂事,叫我好好对她呢。”
我是母亲的独生子。因为体弱,她四十多岁才怀了我,医生劝她别生,是她执拗地要求才让我有了诞生于世的机会。她一生多病,生完我还落了病根,这几年三天两头往医院跑,病危通知书都签了好几张。
“您说您想看我们结婚生子,家里还做了好几件孩子的小衣服。您教她熬鸡汤呢,怎么就忘了?”
见到她时母亲高兴极了,抚摸着她的手不肯放。临走前还絮絮叨叨着让我早点给她老婆子生两个白白胖胖的小子姑娘,闹得她羞红了脸只乖乖点头,出了家门才羞恼地掐了把我的腰。
在我期待的目光下,母亲轻而缓慢地摇了摇头,目光茫然地放空。那困惑的眼眸中倒映不出我失落的样子,只单纯看着前方。
我站起身,准备离开。她看向我,又笑了,眼角的皱纹挤在一起,像花儿绽放。我没说话,她也很安静,目送我离开。
有点像小时候我无数次上学离家,她也这样在我身后看我,我们都很沉默。
我的肩头被拍了一下。
会不会是她呢?她总喜欢这样的恶作剧,像小猫一样踮起脚尖悄悄地走到我的身后,捂住我的眼睛俏皮地让我猜猜她的身份。
但好像在更早以前也有一个人喜欢这么做。放学回家的路上,他从不好好背上书包,拉链永远敞开露出乱涂乱画的草稿纸,时不时还有笔盒哐当哐当撞到硬物的响声。
我回过头。
是张灿烂明媚的笑脸。
他很年轻,年轻得有点超乎常理,和我记忆里那个充满活力的少年身影完完全全地重叠。一头凌乱的短发活泼又张扬,很熟悉,也很陌生。
我们好像很久没见了。
也不能算是很久,他是见过她的,在我们一次同学聚会的时候,我带着她一起去参加。我们还碰了杯,他大大咧咧地开怀大笑,调侃我这么闷的人能找到那么好看的姑娘可真是运气。
最后一次见面是什么时候呢?
“你记得她吗?”
我的声音有点干涩。旧友重逢的感慨没有,某种难言的悲伤情绪却涌至心头。我不明白那是什么原因导致的复杂心情,只好象征性地吸了吸鼻子掩饰自己的尴尬。他的生机令人怀念,我总是忍不住回想起他小时候翻墙出校门时的灵巧动作。
他像陷入了思考,琥珀色的眼珠转了两圈,费劲地搜索着答案。半晌他抬起头来,也露出了迷惑的表情,眨巴着眼睛摇摇头。
答案依旧没有变,连眼神也是一模一样。
我勉强地回他一个笑容,朝他挥手告别。那天同学会散场我也是这样做的,牵着她的手和他们分别。
那时候的他也是这么喜悦的吧。
这一天依旧没有人记得她。
我放慢了脚步,孤独地走在路上。行人脚步匆匆,我听不见他们的交谈,也听不见他们的脚步。无人为我驻足,我亦不为他们停留。
川流不息的人潮中听不见她的心跳。我的身体变得无比疲惫,双脚被本能驱使着行走。耳畔传来低声的呢喃,来自远方的声音传入脑海。
我轻轻呼唤她的名字,回答我的是呼啸的风,和一声低低的笑。
我才惊觉自己站在一座桥下。
那桥长得眼熟,轮廓似曾相识。应该是有些年岁了,却也看不出什么端倪来。红木桥边盛放色彩艳丽的花,像吞噬一切的灼灼烈焰,将一切所见燃烧殆尽。
“有人吗?”我扯开嗓子大喊,忍不住四下张望。除了桥就是死寂的河,除此之外好像没有其他值得注意的地方。
出乎我意料的,我得到了回应。那是个低沉的女声,很轻很慢语调软得像在哼唱无名的歌谣。她的声音里藏着很多不为人知的故事,用尽一生也无法参透其中的秘密。
“你好。走上桥来吧。”
我有点犹豫。出于某种我自己也难以描述的原因,我很想拒绝她。内心的抗拒驱使我向后退了一步,下意识地想要选择逃离。但她开口了,刚刚好就是我恐惧的间隙。
“你会找到想要的。”她在蛊惑我,我的每个毛孔都在战栗。有个声音疯狂叫嚣着立即转身逃开,哪怕这退缩是如此不明不白。
但我怎么能临阵脱逃呢?好不容易找到了她的线索,这天上掉下的馅饼差点就要将我砸晕。现在的放手就是前功尽弃,我不可以这么做。
我艰难地迈出第一步,脑内像烟花爆炸般一瞬间空白,我被突如其来的晕眩感震得险些摔倒。
我想起来了!
那是个阳光晴朗的日子,那个星期唯一一个晴天。我架不住她的央求带她出门踏青,看她笑闹好不快活惬意。她的笑容明媚如春花,直叫人移不开眼。
她叫嚷着笑着让我去替她买个冰淇淋,还特别叮嘱要草莓的口味。之后我转过身去,就再也没有看见过她。
我开始奔跑。我是如此迫切地想要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与此同时,无数的碎片如潮水般涌入我的脑海。
母亲是一年前去世的,走的时候很安详。她躺在病床上,我和父亲在她身侧紧紧握住她的手。母亲的手小而软,小时候牵着我走过大街小巷,那一天也干燥又温暖。
“真可惜,看不见你成为一个爸爸啦。”她笑着说,声音微弱,浑浊的目光满是慈爱和温柔。我嗓子痛得说不出话,拼命摇头。
她终究放开了我的手,闭上眼睛安静地睡去,再也没有醒来。
我的双腿不再受我思想的支配,它疯狂地机械地向前,不给我喘息的余地。
半年前我去参加了他的葬礼。我跟他是童年玩伴,跟他的家人也很熟悉。听他们说他是突发的疾病,一口气喘不上来人就去了。阿姨和叔叔的手不住地颤抖,一夜之间就像老了十岁。
我给他烧了不少纸钱,一边哭一边自言自语:“你这家伙小时候就爱骗人,现在看我这么狼狈怎么不快点爬起来笑我像个姑娘?”
可惜他再也没有大笑着从我身后蹦出来肆意地闹了。
我的胸腔隐隐作痛,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滚落。我不想继续向前,但我却不得不向前。
面对未知,在迷茫中被推上审判的高台。
冰淇淋车在对面的街,我慢悠悠伸着懒腰向前走。心里盘算着来一个香草味的,再加点杏仁。
突然听见她的惊呼,我连忙转过头放慢脚步,看见她轻盈的裙角飞扬,从山坡上滚落。我吓得心跳都要骤停,哪还顾得上其他,只想快点跑到她的身边,搂住她的腰安抚她不要害怕。
更别谈超速的酒驾车辆和行人的大喊。
我终于停下了。额上沁出冷汗,我喘着粗气大口呼吸。这个词我自己都觉得有点好笑,呼吸?我还要呼吸?
这个世界当然真实,不真实的只有我一个而已。
我的爱人,她已经不再是我的爱人。
眼前的女人坐在那里,静如死水的眼眸望着我。深红色的长裙遮住她赤裸的双足,在桥面上铺开,像血。
“喝了它吧。”她说,举起一碗清澈的水。那碗上刻了我的一生,液体倒映出我苍白面孔。
有温热液体从眼眶滚落,转瞬间就不见踪迹。
身体慢慢变轻,一切都渐渐远去。释怀的感觉比我想象中更好,肩膀上沉重的枷锁终于不再能束缚住手脚,我一点点举起手臂,凑至唇边。
冰凉液体不如我料想般辣喉。
来生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