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角门

这些年我总在与家别离,远走他乡。每到一处总是喜欢去游园。游园无非是观赏花木、亭池,上一上舟楫。其实我最迫切能邂逅一扇八角院门,然后我站在中央拍一张图片留下来,弥补我家消失的那扇八角门。却终不能如愿,寻寻觅觅,园里只看到圆形或是梅花形状的院门。

少时家里庭院很深。从深红的厢房大门进去直穿过一扇仿古八角院门才能进入院子里。八角门刷了嫩绿色涂料,每一边,每一角都是相同相等的尺度。粉绿粉绿的门规规矩矩的,看上去清清爽爽。院子里右边有间红砖红瓦的厨房,左边是的四季常青的蜡绿桔树。中间是一条石板路,直通后院一幢平房。平房檐口刷着与八角门相同颜色的涂料。这是我家正房。正房后面是猪舍鸡圈。正房大门刷了宝石篮的油漆。这一切与八角大门相得益彰,形成一幅“绿野仙踪”般的绝美画卷 。走进去像是沐进一个梦幻里了,深深几许,几许深深。

老爸说,八角门的寓意深刻,在中国文化中,“八”与“发”谐音,代表着发财和好运;代表着四平八稳。能镇宅保平安,传递着美好的祝福。

老爸在家里的日子少,与我话不多,偶尔相处的时间却总说古人话,什么食不言 寝不语;什么不食嗟来之食。要么是:三思而后行,温故知新。还有:君子君子坦荡荡 小人长戚戚……弄得我从来不敢在老爸面前大声说话,害怕大声说话是会有一种罪过亵渎着他。

后来才知道他说的那些古话出自《论语》、《礼记》。也是知道了老爸身上震慑我的儒雅气质不是与生俱来的,是他满腹的诗文散发出来的光芒,既使是现在他整天在地里双脚踩在泥土里,也挥散不去。若不是Wg祸祸,他会不会是教授呢?这八角门也只有像他那样古风的人才会做。

每天回家一层层地入门,似是能一次次地卸掉身上的灰尘与烦忧,洁净快乐的进入自己最私密的闺房;毎次出门穿堂而过时,一道道地跨越出门,就像一节节成长,浑身滋养了饱满的生命力……

那种感觉让人十分沉醉。不过,更怀念八角院门里发生的故事。

院内最多的记忆是我婆婆。那时老爸经常出差,老妈成天在田间劳作,弟弟男孩子在家呆不住。只有阿婆与我相处的时间最多。爷爷在家像个影子一样东转西转的,不知道在忙什么,好像永远停不下来似的,却又没有什么重要的事,最多是在正房后面的猪舍鸡圈里忙。只是吃饭的时候才能看见他。

在荊州学习时候,有个阿姨说我是天下最幸运的人,有最齐全的一个家:爷爷奶奶成一双,爸爸妈妈成一双,有儿有女成一双,一家六口人凑成三个“好"字庇护着我,有花不完的幸福。

厨房门口的枣树树冠很大。春天的时候,碎小的花蓬蓬松松,像花又像是细蕊,早晨起来,落蕊会铺得满地。踩上去,没有声音,和着柑橘花香,能感出微细、柔软的触觉,沁人心脾。

夏天浓稠的叶子挡住了阳光,每次穿过时凉凉的。待阿婆银发齐耳时我们坐在树下,拿把剪刀咔嚓……咔嚓……给她剪个西瓜盖让她凉凉爽爽地过夏天。冬天叶子全掉光了,阳光直射在院子里,坐在院子里暖暖的。她会搬把小凳子让我给她拣倒在眼睛里面的眼毛……祖孙俩磨磨蹭蹭中太阳不知不觉便掉到屋子后面了……

这棵枣树在秋天会硕果累累。我虽然是个女孩子,但是爬树对我来说是轻而易举的事。等枣果发白有红丝的时候,阿婆就会怂恿我上树。我便脱鞋赤着脚像一个猴子似的抱着树干往上蹭。因为枣树树枝有刺,爬到一定的高度我便直接从树干越到厨房瓦片上。

阿婆在屋檐底下会递我一根长长的竹竿,然后仰起头一手搭凉棚,一手指冭儿:这边有个大的……那边有个白的……靠太阳一面的晒红了……侍我打下她所指的枣儿后,她就会扯起衣角当做网兜,艰难地弯下胖胖的身子,撅着屁股,笨拙地在下面移来移去,像个孩子似的哈哈大笑。若是碰上大又红的枣儿,她在衣服上擦两下后就放进嘴里吃起来。

“哇一一好甜!熟了,熟了,可以吃了……”

我结婚后头两年像是一个没断奶的孩子一样,大多数还在娘家往,一直还把娘家当成自己的家,不愿离去。因此我的儿子也是在这个院子里长大。

这八角院门里更加热闹了。

有一天,儿子突然自己站立起来了,婆婆牵着他的小手,来来来回回地跨过八角院门。累了就让他自己的扶着院门左右来回学着放手。在儿子自己能丢手走路那天,婆婆拿菜刀在儿子两脚之间连剁了三刀。边砍边唠叨:老子剁。剁掉绊脚绳孙儿快些跑,一辈子路上平平坦坦。老子剁。割除疾病孙娃子身体健健康康 。老子还剁。隔断贫穷今后荣华富贵伴你左右。

我问她为什么?婆婆说:“人死后,双脚都是被绳子捆上的,投胎后,脚上还会带着那根绳子,当孩子出生后,学走路的时候,就得把那根绳剁断。”我从来不信这些封建思想的。但是她以自己方式爱着我们,我也十分乐意接受。

自从儿子走会后总是喜欢趴在院门上抱着石门往上爬,爬到半路敏捷的转过身拿屁股当垫子顺着斜坡往下溜。滑下了之后再往上爬,爬了以后再往下溜……每天无数次做同样的动作,乐此不疲。滑滑梯玩累了,便与他太奶奶两个人在八角院门前后躲猫猫玩。

有时候我会被他气的半死。八角门里的桔子树都很矮。调皮的他把还没长熟的青橘子拽掉尝一口是酸的便扔了。再去拽,尝一口又扔了……我追着打他的屁股,婆婆便吵我下手重,不懂事。我不懂事?我不懂事。

后来,后来……我出门去了远方,离家千里之外。八角院门里的枣树叶落了又生,生了又落,十多年过去了……

有一天我从远方归来,发现前面三间厢房不见了。那扇八角院门也不见了。换了一扇高高的,大大的铁门挡在门外。院子里的桔子树不见了,枣树也不见了,厨房重新翻修了,正屋也翻修加高了。整个院子全是光滑平整的水泥地……

弟弟一家人搬到城里去住了,婆婆去天堂了,爷爷去叔叔家了,正屋里只有舍不得离开土地的爸爸妈妈两个人住……

突然间我感觉我失去了好多。我连一张照片都没有留下,空空落落,无限感伤。我所讲的八角院门里的一切,像清晨的露水在太阳下消失的无影无踪。曾经的心素,曾经的缘分,曾经的执着,都是一生的修行吗?何以淡泊宁静,何以现世安好。卷云舒无言,那种情淡淡的,如菊,如天边薄薄的二两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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