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知道不杀她了。
阿立从老家瓦房的杂物中翻出了一个破箱子,在里面找到了一个泛黄的笔记本,隐约从上面辨认出这么几个字。
那是个异常破旧的本子,和这座老房子里的每一个物件一般,散发出陈旧而又令人厌烦的气味。
他又仔细的翻了翻手中的本子,除了这么一行字之外,就只有内页被撕掉的痕迹,其他什么也没有。
此时的他,无暇思考关于这行字的一切,他下意识的把本子一卷,塞进了外套口袋里,又继续在箱子里翻找起来。
这箱子里装满了书,大部分都是他的小学课本,还有一些是那个老头子不知道从哪里捡来的破书。
别人当做垃圾扔掉的东西,他却总是当成个宝。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呐!”
阿立的脑海中响起这个声音,声音未落,眼前便浮现出一张黑黄的皱巴巴的老脸,那老脸上的一张嘴总是干的发裂,大部分时间都紧紧的抿着,只有像这般教训他的时候才会露出一口参差不齐的泛黄的大板牙。
阿立摇了摇头。
他不愿想起那张脸。
从他十三岁离开这里,便再也没有回来过。他知道,自己只是不愿想起那个人,也不愿看到和他有关的一切。
可他终究还是回来了,来找那个老头子留给他的东西。
书中自有黄金屋。
他一本本的打开翻找,终于在一本旧书中发现了一张泛黄的纸。
“有了!”他忍不住叫出声来,兴奋的看着手中那张不厚不薄的纸。
又确认了一遍纸上的文字,他小心的将它放进随身带着的信封内,又小心的将之放在外套的内兜里,心头的一块大石终于落了地。
身后的门却在这时“啪”的一声关上。
有人?
阿立吓得浑身一颤,猛然扭过头去,却只看到漫天飞舞的灰尘。
怎么会有人呢,阿立低头嗤笑了一声,自己最近真的是越发神经质了。
这个房子,早就没有人会进来了。
在回N城的大巴车上,独坐的阿立望着窗外,路边一排排的树木从他眼前刷过,仿佛被什么牵着似的飘向远方,而他的思绪也仿佛被牵着回到了许多年前。
那时他十三岁,和被他称作爷爷的老头子一起住在那三间瓦房里。
他妈妈在他三岁时便跟人跑了,父亲在外打工很少回来,而奶奶在他出生前就已经去世了。
他是从什么时候,开始讨厌那个老头子的呢?
“不读书就只能卖苦力,老子叫你逃学,叫你不学好!”
是从烧火的棍子一遍遍打在自己身上的时候吗?
何必再想呢?阿立苦笑着摇了摇头,不知为什么,他近来尤其爱苦笑,也尤其爱摇头。
他突然一阵恐惧,从前那个老头子似乎也总是这样。
“人是你杀的吗?”
那天一群人冲进他们的院子,从瓦房前的地底下挖出了一具尸体,隔壁二丫的尸身,四岁的她,小小的脑袋似乎被敲掉了一半,身上还穿着她走失那天的红裙子,分不清是血还是衣服本身的颜色。
为首的那个戴大檐帽的男人居高临下的盯着老头子,冷冷的说,“老实交代。”
“别吓着我孙子,”老头子苦笑着摇了摇头,“该来的还是来了,走吧。”
阿立只是怔怔的看着老头子,看着那枯黄的手搭在他肩上,正张开干裂的嘴,似乎要说什么,他只觉得一阵恶心,抬手要将那手打开。
“你干什么啊,到站了,快下车!”
他睁开眼,面前是售票员略有些愠怒的脸。
又做这个梦了。
他垂下眼,已经十年了。
十年了。
老头子被带走之后,愤怒的村民整日将他堵在那三间瓦房里,不分昼夜的辱骂。
从他们的骂声中,他知道老头子在牢里承认,是自己把二丫给欺负了,因为怕她说出去,便拿烧火棍将她活活敲死。
阿立困在屋里,一遍一遍写下自己的愤恨,然后把那些纸撕得粉碎。
他逃也似的去了父亲打工的N市,之后父亲得了尿毒症,没熬多久便走了。
再然后,老头子被枪毙了。
他终于成了彻彻底底的一个人,在这个对他来说如同油锅般的人间。
没有人会在意他,也没有人再会为了他,敲断哪怕一根烧火棍。
他试着不去想那个人。
熬油一般的熬过了这么些年,为了有口饭吃,他搬过砖头,刷过盘子,给人看过门,也帮人洗过车,可却还是活的磕磕绊绊,不像个人。
如果能发一笔横财就好了。
他日思夜想。
想的多了,财便来了。
他开始陷入网贷,也开始了被追债的日子。
有一天追债的堵着门,他躺在公园的长椅上过了一宿。不知怎么就想到了那个老头子,想到他张着那干裂的嘴,煞有介事的说,“书中自有黄金屋啊!”
他推开面前的玻璃门,拉回了自己的思绪,下意识的拍了拍外套内兜里的信封,第一次觉得那张皱巴巴的老脸也没有那么可憎。
“假的。”
“什么?!”
“假的,”银行柜台里坐着的那个女员工连眼皮都没有抬,面无表情的说。
阿立看着那女人仿若镶在双下巴上的肥厚嘴唇一开一合,便好似被兜头泼了一盆冷水。
“您再给看看吧,怎么.......怎么能是假的呢?”
“我说你有没有常识,”女员工的脸依旧对着电脑屏幕,只把眼睛横瞥了他一下,冷着声道,“我们银行从来没有过这种存单,你要是再胡搅蛮缠,我可要叫保安了啊!”
他握着那张纸,拖着双腿走到了门外,明明艳阳高照,他却感觉就像掉进了冰窟里,哆哆嗦嗦的终于还是站不住,蹲到了地上。
“骗子!”他抖动着嘴唇,无声的咒骂着,“老骗子!”
他的脑海里翻滚着那些话,那张干裂嘴巴里迸出来的话。
“你不要急,好好读书,我在N市有一张存单,迟早要给你。”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书中自有颜如玉,书中自有黄金屋呐!”
他愤愤的站起来,将手中的纸揉成一团,扔在脚下。
尚未解气,身边便走过一个带红袖章的大妈,扯着大嗓门对他道,“挺大个人了,怎么还乱扔垃圾呢!”
他又蹲下来,捡起那团纸,放进了外套的口袋。手背却被一个硬角戳了一下,是那个他从老屋子里拿出来的另一件东西。
这个老头子果然一直都是个骗子啊。
不知怎么的,阿立眼前突然浮现出二丫那被烧火棍敲掉了一半的脑袋,他苦笑着摇摇头,喃喃道:
“早知道不杀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