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出生起,就不喜欢钢筋。
1
迪拜很热,九月的时候,七点多就四十几度。冬天最低温度十一多度。混凝土躺在地上,等人。
黄沙飞起来会将天空变浑浊,风带着阿拉伯湾的咸味抚摸过帆船塔尖,跳跃过萨伊德酋长公路,穿梭过件件阿巴亚、肯杜拉,停下,将这咸味扔到车窗旁,甩到棕红色空气里,或者砸到混凝土头上。
母亲说,混凝土的生命很长很长,比木块,塑料牌都长。
母亲说,迪拜最优秀的混凝土,住在帆船酒店顶端,镀着黄金,迷醉着世界各地大佬阔太的眼睛。
母亲说,一个混凝土要想活得好就得攀附一个钢筋,一直往上爬。
冲破云层是所有混凝土的梦想,有的一辈子贴在地上成为公路,成为花坛;有的现在仍然缥缈在风里,不知飞向何处,说总要落地;有的摇摇欲坠挂在田螺车里,一场尖锐冷水刺激,流进土里,炙阳乱射之后又轮回。
2
铁铸的之字台阶生了些锈,一双双带着泥尘汗渍的鞋子从上面走过。混凝土躺在地上,周围都是高大的人,更高大的绿色网罩,更更高大的混凝土前辈。移动的灰蓝套装像阿拉伯湾的海水,白色黄色的安全帽像代赫纳的月亮和太阳。一排排拧着螺纹的钢筋安静地睡着,明天,那些来自孟加拉、斯里兰卡的工人会将她竖起来,一根一根捆绑连接,之后就永久地站着了。
从出生,他就不喜欢钢筋。凭什么钢筋可以什么都不做就可以站的那么高,凭什么钢筋可以那样精致,陈列摆放,凭什么她得要他来攀附。烈阳大摇大摆地爬到垂落混凝土残渣的脚手架一边,摊在地上的混凝土,说,他在等人。
3
所有的混凝土都叫混凝土,就像所有的钢筋都叫钢筋。
母亲说过,在迪拜,钢筋是世上最美的东西,她能描绘所有结构奇特的建筑。
母亲说过,钢筋是世上最坚韧的东西,浴火重生,高傲淡漠得不像话,不怕风,不怕雨,只走自己的路,只站自己的台。
清晨太阳刚升起的时候,橘红的光顺着螺纹漫进钢筋的脖子和腰肢,贴着黄胶的白手套们 ,将成堆的钢筋,一点点挪到塔机下,要把她升到828米的高空,让她站在世上最最高的地方。
混凝土仰望着,仰望着,他,从出生起,就不喜欢钢筋,他要等人。
4
没有混凝土跟他说过云是什么味道,没有混凝土跟他说过钢筋的脸有多光滑。混凝土都不会说话。
母亲每个清晨,从蔚蓝蔚蓝的阿拉伯海飞来,载着代赫纳的沙砾说,云是咸的,钢筋混凝土戳破云层时,沙漠会滴雨。
钢筋与混凝土是命中注定的一对,一个融入另一个骨髓,是紧密到令人发指的交缠挤压。只有最优秀的混凝土才能配的上妙曼高贵的钢筋。
混凝土把背放在地上,眼睛注视着天空。太阳的光缠绕着结成网的钢筋,黑灰的暗影躺在他身上,连影子都这么纤细,像梦一样,他扣着她的脖子,悄悄吻,慢慢收紧。说,从出生起,就不喜欢钢筋。
身旁的汽车呼啸而过,他得等人。
5
终于到了十月,高温依旧,忽而有风,道路两旁棕榈树,摇晃身子,沙沙作响。一个微胖身影划破棕榈叶,划破太阳光,缓缓慢慢拖着垃圾车,提着铁锹,瞅了瞅凝在路边的混凝土,皱下眉,甩起铁锹柄,下落,按压,向前推进 扬起,在空中晕出一个优美的弧度。一秒功夫,道路平整光滑,一摊灰蓝粉末,消散空中,无人知晓。跛脚的老穆斯林拖着垃圾车,渐行渐远,淹没在血红夕阳里,没了踪迹。
6
代赫纳的微风卷着黄沙忽起忽落,帆船酒店屋顶的直升飞机凛冽旋转,迪拜的钢筋咀嚼着半明半昧的日光被另一批混凝土封存,人们为她起了个美丽的名字叫哈利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