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会改变一个人,这句话放在杨过身上最适当不过。
刚开始的时候,他油嘴滑舌,流里流气,自卑又自傲,别人的一个眼神一句说话,就可以让他失控。而且,他绝对不肯低头,习惯把事情闹得不可收拾,还觉得委屈。
对一个父母双亡无依无靠独自流浪的少年来说,很长一段时间没有得到过关爱,因此才会对世界怀着一种敌意;谁对他好,他便对谁好,这是最正常不过的事情。
这个阶段的杨过,其实确实很讨人嫌,虽然他不过是一个十二、三岁的少年。
从桃花岛到全真教,他几次三番不肯憋着一口气,与各人闹翻,自己也受尽被欺压的痛楚,拼死挣扎。于是,终于去到活死人墓中小龙女身边,过上了他觉得开心的日子。两个少年男女朝夕相对,日久生情,虽然两心相印,杨过始终对小龙女十分敬重,无一事违逆师父的意思。后来李莫愁上门来夺取武功秘笈,两人处于生死关头,才真正体会到彼此间的深情,竟已去到难离难舍,生死相随的境地。
杨过和小龙女彼此真情流露,以为真心相爱便可超越世间所有藩篱,却不知道前面等着他们的,是数不清的障碍与挫折,离开古墓,二人的磨难才刚刚开始。
他们第一次分开,是在小龙女因欧阳锋点穴不能动弹而被人侵犯后,小龙女以为是杨过所为,但杨过却一头雾水不知所措,惹得小龙女以为他对自己不过如是,不若自己情深一片,于是伤心作怒,一气而去。
在大胜关的英雄大会上,二人相逢,嫌隙尽去,感情更为融洽。因杨过与小龙女在大众面前表明心迹,引起众人侧目哗然,杨过一向敬重的郭靖伯伯更是当场大怒,扬言若是杨龙二人在一起,他宁愿杨过死去。原来宋人最重礼法,师徒间尊卑伦常,万万逆乱不得。此前,小龙女固然是一直不谙世事,杨过也对世俗礼法不甚了解。这两个人哪管世人毁谤?都不把这件事当一回事,但黄蓉的一番好意劝解,小龙女再度离杨过而去。
可怜杨过,一生大部分的时间都在追寻。这时的他,仍然是愤世嫉俗、言行过激,有着“宁可我负天下人,不可天下人负我”的偏激。
绝情谷中相遇,杨过中了情花之毒,但世上仅存的一颗解药绝情丹,裘千尺只肯给他半颗,要他为她杀掉仇人后才肯给剩下的半颗。无奈之下,二人只得去找郭靖黄蓉。这一去,经历较之以往,不仅仅是惊险,还带着无数的凄凉。先是小龙女得知在终南山与己缠绵的并非杨过,心伤欲绝之下,第三次对杨过不辞而别。再来杨过为了维护小龙女与郭芙争执,郭芙一气之下,砍断了他的右臂。
终南山中重逢,杨过与小龙女冲破障碍,在王重阳画像前结成同心之愿。回到古墓后,杨过为性命垂危的小龙女运功疗伤,遇到前来寻找秘笈的李莫愁,杨过疏忽,借助时李莫愁之力时,赤练神掌的剧毒传到了小龙女体内。二人好不容易摆脱了李莫愁,在活死人墓石棺中运功驱毒时,做事鲁莽不知就里不分轻重的郭芙送上一记冰魄银针,直接把杨过和小龙女的生存希望打成泡影。
绝情谷中,杨过把剩下的半颗绝情丹掷入了万丈深谷之中。因天竺僧为李莫愁所害,世上已无人能解小龙女体内的毒,杨过不愿独活,决意与小龙女同生共死。最终,小龙女为了杨过肯服下断肠草,留下十六年之约后,离他而去。
十六年中,杨过在神雕的帮助下,学成独孤求败的剑法后,踏遍了中原江南之地,他记着郭靖对他说过的“为国为民,侠之大者”,做下无数侠义之事,赢得“神雕侠”的美誉,名满天下。
饱经风霜的杨过,为人行事日渐成熟稳重。他想起陆无双程英为己一生伤心,公孙绿萼更是送了性命,为着以往自己欠下的情债,他带上面具,不以真面目示人。除了行侠丈义,他心无旁骛,一心一意等待着与小龙女的相聚之期。一年一年过去,重逢的希望又多了几分,相思的程度,当然也就深了几分,以至人未老鬓先白。
用一波三折、命途多舛来形容杨过和小龙女之间的苦难,实是十不过其一二。别的不说,十六年的痴心苦等,真是少了半分坚定都不行。小龙女懂得杨过,所以,她才定下十六年之期。她知道自己十六年后未必还能活命,可是,她希望杨过可以好好活下去。他那样的性情,时间少了,说不定一个情急,他会自行了断。时间长些,他的心性经过磨练,或许已经没有那么急躁,到时若然她已无法赴约,那么,可能他不过是痛哭一场,就此作罢。
毕竟,人生最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失去希望。
就这样,杨过心怀希望,一人一雕,飘零天涯。春花开了又落了,落了又开,相思都快要化成灰。
终于,十六年之期已到,他没有等到小龙女出现,便纵身跳下了绝情谷底。冥冥之中,自有天意,他竟因此得以与小龙女重逢,二人喜极而泣。
杨过前半生过得不尽人意。除了和小龙女在古墓的那几年日子算是安稳,其他时候,辛酸一言难尽。和母亲穆念慈一起,虽然母亲疼爱,但日子即使甜蜜也带着艰苦,否则,不会母亲一走,他便要流落窑洞,生活上要什么没有什么,过着偷鸡摸狗的日子。和小龙女分开后,遇上陆无双,一路被李莫愁盯着,不过这种紧张刺激,可能他自己会很喜欢。接着和小龙女一次次重聚又分离,分开的缘由一次比一次悲惨。他和小龙女,虽然相识相知相爱,但作者一直不想痛快的让他们在一起,所以,经历过一次又一次的磨难,小龙女固然是遇上女子一生最不愉快的坏事,但杨过也没有好到哪里去,他被人斩断一条右臂,还不能够报仇雪恨。两个在世俗上不算完美的人,一直拥有最完美的感情,令人心酸又动容。
金庸先生曾经说过,他最向往杨过与小龙女之间的感情。他也确实倾注了许多感情进去,读者一眼可以看出他的偏爱。他让杨过成为当世举之无双的侠之大者,连郭靖都要做他的垫脚石。还有,众多前辈高人都对他青眼有加:已经神智不清的西毒欧阳锋认他做义子,对他爱护有加;东邪黄药师和他一见如故,成为莫逆之交;北丐洪七公欣赏他的为人;南僧一灯大师敬佩他的武功;老顽童周伯通因他的劝说和怨侣瑛姑解开心结。他又与武林中久享盛名的前辈名宿结交。更别说什么“西山十鬼”,“万兽山庄虎豹狮象猴”,众人愿意听他差遣。
他奋力杀死蒙古大汗蒙哥以后,与众人第三次华山论剑,被推为“西狂”,成为新五绝之一。随后,即携着小龙女绝迹江湖,过他们的神仙美眷生活去了。
郭襄对杨过和小龙女念念不忘,但二十三年的苦苦寻找,终于还是落空。杨过和小龙女对旧事固然是不留恋,故人也通通放到一边。
礼教猛于虎,杨过亲身领教过。他一向叛逆不羁,这一生最初和最终佩服的人不过是郭靖,但是,他和小龙女相恋,反应最大、最为恼火、呵斥最不遗余力的人,竟是郭靖。对他一向最为仁慈关心的郭伯伯尚且如此,别人会怎么样呢?不想可知。他原本就没有把世间礼法习俗放在眼内,但耳边噪音太多,时常有人提醒这样做得不对,那样做得不好,但凡有些血性的人都会发脾气吧。最怕那些一直旗帜鲜明地打着口号,美其名曰“为你好”的人。
郭靖一直按照自己的道德标准来教导杨过,杨过也从他身上获益良多。虽然他过于迂腐,但也是这种迂腐,即使杨过一直怀疑他和黄蓉是杀害自己父亲的仇人,但始终因为他的侠义心肠、为民之举无法对他下手。在一次又一次辅助郭靖保卫襄阳的过程中,杨过才真正蜕变成为一个“侠之大者”。
但世间所有事于他不过是浮云,他一直想要的,就是和小龙女厮守一生,什么“英雄侠义鞠躬尽瘁万人敬仰”,通通不在他的眼里。能够与小龙女再见面,从此不分离,他于愿已足。
本来也不是非要隐居山林不可,只是,世俗的眼光太苛刻,虽然他可以当作听不到看不到,但是他有想一生保护的人,他不想自己的妻子受到哪怕是一丁点的委屈。况且,他们的生命之中,已经有过太多彼此不在身边的空白岁月,剩下的时间,不应该再为其他人其他事而虚掷。
他自幼开始便历尽沧桑,从轻佻少年到不惑中年,个中辛酸,已不足为外人所道,所幸还有一个小龙女,懂他知他惜他爱他。前尘往事休论,今生只愿执子之手,共赴白头。一生能得一人心,不离不弃,生死不渝。无憾矣。
江湖里,再无“神雕侠”这一号人物,要等到将近一百年以后,他们的后人昙花一现,告知世人:终南山后,活死人墓,神雕侠侣,绝迹江湖。
再没有比这个更美好的结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