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吱呀”一声院门响,五旦睁开了熟睡的双眼,听到院中狸花猫的喵咪声,便转下头又沉沉睡去。
又一个晚上他再次听见院门的响动,初秋的夜穿个背心也不觉凉意。他有点奇怪这猫咋又在闹春,便翻身探在窗子口,院里似乎有微弱的灯光,老母六十开外的岁数,常常丢三拉四的,准又是她忘了熄灯。煤油也常常紧缺的买不上,哪有白耗的理由呢,这么想着他悄悄走下高房来到院里。
奇怪母亲的屋子漆黑一片,他顺着微弱的亮光看去,才发现那点光是从东边二旦住的窑洞窗缝里斜射而出。
五旦非常敬重二旦这位哥哥。他在中尼边防日喀则的一个哨所服现役,几日前休了两个月的探亲假。家里人多张嘴都要吃饭,父母年迈体弱在生产队里干不了重活挣不了大工分,大哥又有腿疾。一家人全靠自己和二嫂出全勤挣工分养活。这二旦在家只呆了两天就坐不住了,和父母说他要去找队长要点活干才行,一个大男人闲在家实在不像个事。
队长爽快地拍了拍他的肩头,朗声笑着答应了,让他先去后梁上看一个月的谷子,全家人都为二旦谋得的这份农活乐的嘴也合不拢,嘴里虽不说心里却都在感激着队长,多份活就多了条活路。
2.
看秋,哪可是庄稼人最轻松的活计,每天在秋田梗上吆喝一下雀儿鸟儿,高兴了扯起嗓门儿吼一段秦腔或哼几段小曲,日子倒也乐哈爽快。
眼下又正值秋高气爽的时令,满山满洼的谷子高梁,滚动着收获前的金色波浪,那可是高原边境线上实难看到的丰收美景。晚上透过窝棚顶端秸秆搭建的缝隙,织女牛郎星座深情守望的亮光若隐若现,梦里梦外都是秋蝉和旱蛙的浅鸣高唱,洼粱上做的南柯一梦,也是带着故乡的温情令二旦感慨良多。
这么舒心的差事若不是队长的照顾怎么也轮不到自己的身上。这等活常常是照顾老弱病残婆子的活计,也就一个月的短工队长照顾一下军属,自然也不用担心乡亲们的口舌。
看个田禾挣全工人也轻松,队长还说自家人口多工分少,这回就给自己按双份计算,真是一个想不到的差事,卷上铺盖他急急忙忙的就在北山梁洼安营扎寨了。
二旦多年在边境,那里气候恶劣,尤其是每次大雪后,积雪封山封路,几乎过着与世隔绝的日子。二十四五岁的他一年也只有一次探亲的机会,常常因为高原的日照和寒冬皮肤黝黑油亮,牙白肤黑的像个非洲佬,总被乡亲们拿捏取笑逗乐子:
“二旦你看你把这皇粮都吃到哪去了?你咋吃的越来越像只黑泥鳅了!小心吓着媳妇半夜把你踢出被窝去!”
“嘿嘿,那鬼地方鸟也难有好毛色!媳妇不赚我这黑皮,她巴不得我脱了军装天天陪她暖被窝呢!”
“哈哈,快听这小子也学的油嘴滑舌了!难怪媳媳儿粘的牢牢的都不嫌一身黑呦!”
听着乡亲们善意的嬉闹,二旦的心里像喝了槐蜜,媳妇的温软娇俏胜过世间的一切荣华富贵。
北山梁洼的夜孤寂中延伸着希望的美好,二旦天马行空的美梦在鸟语花香的夜色里肆意飞扬。
3.
五旦想起二哥白牙森森的黝黑模样暗觉好笑,嫂子要模样有模样,要身子有身子,别说这百十里外还真没哪家的媳妇能和她媲美。她从不嫌弃二哥,二哥这么丑还真是艳福不浅,怀里能抱上个俊俏婆娘怎么着也不枉白来人世一场,同是兄弟相比下自己孤单单还是没二哥的命好。
再说了政治挂帅的六十年代,谁也不敢小瞧一张光荣军属的牌子,穷乡僻壤也一样有暗流涌动,每一次忧心忡忡的风口浪尖面前,它总能让家人化险为夷平顺稳当。
二哥是个嫌不住的人,这次好不容易才回家,又忙着为一家人的几张口去秋田地里挣工分了。今晚黑灯瞎火的他嘴上说鬼都不怕,心里准又想嫂子了吧,半夜溜回家来凑个热被窝也属人之常情,年轻夫妻老来伴嘛。
五旦摸索到二哥的房前,看着窗缝微弱的一丝亮光,他生怕惊动了兄嫂的春梦,便蹑手蹑脚地转身上了高房,躺在土炕上想着漫无边际的心事。过不了两年自己也该结束这光棍日子,十八岁也该成家抱媳妇,省得天天窝在这屁大的高房里憋屈了。唉,和二哥比自己那未过门的媳妇可差远了,也罢,只要她日后能过日子生上几个孩子满洼跑自己也知足了。
这一夜五旦还真梦见了从小订下的那个娃娃亲,虽说她斗大的字也不识长的又矮又胖,农家人也没多少穷讲究,只要要回家肯卖力会干农活,能生几个娃也算烧了高香对得起祖先了。自己不也就上了个小学三年级,这不也挺好的。挖地割麦子,挑粪撒种,拔了谷子割高粱,收了包米又挖土豆,哪样要认字了?说实话识一箩筐的字也不如开挖几块荒地的种粮的实惠,五旦一夜迷糊着倒头就睡到了天大亮。
次日午饭后,五旦拽住二哥笑了笑:“后梁上冷吗二哥?不如我顶你去看,你回家多陪陪嫂子吧?”
二旦笑了:“北坡梁上夜里风是大了点,入秋的天气一晚上睡到天亮也不觉冷,还是你在家睡吧。陪啥陪?老夫老妻了看完这月就该收秋回家了。呦,你小子咋来取笑老哥了呢?”
二哥这么说着,五旦挠了挠耳朵心里懵了,这么说半夜他窑里的灯光和猫叫是我多心了?中途他没回家来?
当年大嫂进门,大哥低下头只知道干活,挣的工分还是养不了女人一张口,三年后大嫂说肚里饿的心慌,跟人去了陕西度荒年,说好的年底回来可那一走再也没见回来。
几日后的夜里院门又吱呀的响了,五旦分不清到底是狸花猫的叫声还是其它,翻来覆去的他再也睡不着觉,索性坐着心那怦怦地乱跳。
于是他轻手轻脚地下了高房,还是二哥窑洞那道微弱的亮光。他放慢了脚步把耳朵贴上窗户:
“这二旦看谷子也快满月了,我再不能来了,等收完秋,我给他多记一月的工分,谷子洋芋你们就放开吃,没了你只管说声。”
“嗯,这家人老的老,小的还没娶上媳妇,这几年二旦在部队多亏了你,这个家能帮你就多帮衬些,我心里才好受。”
五旦这一听肺都快炸了,这不是村队长吗!一颗心差点蹦进了窗户,连日来不祥的预感终于发生在面前,仇恨的火茵蹭蹭赠的直往脑门上疯窜,二哥,我的好二哥呀!他抬起右脚想踹上去,忽又缓缓地落下,他朝着窑门狠狠地瞪了一眼便悄悄地溜出院门,转身又轻轻套上了门锁。
4.
走上山路的二旦长长地出了一口气,撒开腿脚向北梁上发疯地跑去,半小时后二旦“咣当”一声喘开了院门,随后又狠劲地套上扦门杠。
二旦猫上窑洞窗户的缝隙往里看啥也看不清,他转身至门口边擂边喊:
“狗日的东西!我说你咋这样好心呢!王八蛋!老子在边境线上保国卫家地拚命,你胆大包天!眼里还有没有王法了,军婚你也敢破坏!敢在老子的眼皮底下偷我的女人!”他边吼边朝窑上的单扇门板狠狠的用右脚踹:
“开门,快开门!”
窑洞里传出了女人的哭求声,单扇门扦着门杠死死的套着门钩,捶打不动!兄弟两人使出浑身的气力干吼乱踹,老父老母和大哥听见响声,神色慌张地来不及穿好鞋就跑到了院里。
“娃他爸,你听我说!”
“臭女人,谁要你说了!我在外面卖命,你的良心狗叼了吗?你敢在我眼皮子底下偷野汉!”
“一家人分的粮哪够吃?两个娃娃饿的常常哭鼻子要馍吃,我也是没法子才依了队长"……”
“饿死人了没?真不要脸!难道你还有功了要我赏你不成!我今日不剥了狗日的皮我不是人娘养的!”
随即五旦找来了铁镢,弟兄人手一把,抡起镢头疯了似的又刨又挖,一下二下,门槛下很快被挖出个空洞,队长的双腿却像钢钎一样牢牢地堵着门扇,一双裸腿醒目地暴露在门槛下。有人企图爬下扯住那双脚,父子几人挥动着铁镢照着那双裸足又刨又挖又砍。
女人拚了命的哭,二旦发了魔的吼,锋利铁镢的碰撞声,远近的犬吠,老花狸猫怯怯的唤声,惊醒了沉睡的村民。山在怒吼,人在咆哮,子夜在沸腾中失去了详和宁静。院门被蜂涌而来的乡民打开,墙外的人在嘈中赶来围观劝架。
漆黑的夜睁大了惊恐的双眼,不所所措地望着院里狂乱的人群。
老母佝着瘦小的身躯,颠着两只三寸金莲扑到窑门前,抢夺儿子手中的铁镢,冷不防却被老汉推倒在地。她艰难地又一次爬起,扑在父子三人的铁镢前用身子堵住了门口,抓住镢刃声泪俱下的央求:
“儿哪,快撒手松开,要出人命的!怪咱太穷了,都要张口吃,两个娃儿正长身子吃不饱哇!要怪就怪我和你大大挣不来工分日子难过!”
没人去理会老母的哭诉,老头把她拽到了院里的墙角,她又扑回窑洞前哭着喊着求大家住手。父子手忙脚乱地盯着那双裸腿毫不留情的又刨又砸。谁也不去理会她这么一个半老婆子!老母绝望地哭叫着拦了这边又夺那头,铁镢却不会因她的哭喊而罢手。
窑洞的门终于被砸打着抬开,队长却没了声息,一干村人七手八脚地把他连拖带拽的总算弄到了院里。有人点亮了马灯,昏暗的煤油灯下血淋淋的两条脚裸已分辩不清哪是骨哪是肉,他的头耷拉着歪向一旁,上身只挂着一件背心,脚裸处血流如注,窑洞里窄窄的地上到处是斑驳粘稠的血迹。
“快看有气没?”有人低声嘀咕。
“还好,有气呢快抬到赤脚医生那儿救救!”不知谁提议着。
二旦的女人疯了似的从屋里扑出,被几人强行拉着搡进了窑里,她哭叫着挣脱跑出,扑在赤裸的队长身边,撕下她的衣衫包起了血肉模糊的那双腿:
“天哪,都是我的错!你们要打就打我,别打他了,没他娃咋能长大!”
“你个贱货还得头功了不是!你说我哪点对不住你了!”
二旦上前一把拖开女人,冲着她的脸面狠狠地挥着拳头,女人倒地。
老母跌跌撞撞地又扑上去,整个人都扑在了队长身上:
“娃他大呀快别打了要出人命的!二旦五旦快停手千万再别打了呀!”
老母扯着嗓门哭喊,父子谁也不去理会,没有一人停下手中的铁镢,五旦又把母亲拉到了墙角,眉头也不眨一下又抡起镢头照着队长的裸露的肚子狠狠地砍下去。
一股血水迸洒而出,顿时射了他半个身子,温热的血浪四下飞溅,脸上,院里到处血迹斑斑。霎时外翻的血肉被打压着涌出了冒着热气的肠肚,浓浓的血腥味令胆怯的村人尖叫着闭上了双眼,也有人蹲在一角干呕,女人婆子吓的缩在男人身后闭上了眼睛,乱镢之下岂有活命?院里已乱成了马蜂窝。
威仪的队长就这么丧身在乱镢之下,临终也来不及穿上一条遮羞的衣物,赤条中竟被砍成了一团残不忍睹堪的肉酱。风流怎样?强干又如何!当鬼魅似的厄运来袭也一样在劫难逃。
“天哪!出人命了!大家快来救救人!来人呀!”
老母亲扑倒在地抱住老头的双腿叩头如捣蒜,父子的眼中满是仇恨的火焰,愤怒让他们失去了理智,没人去理会她的哭喊。
抡起的铁镢仍在往下砍,人群不安地窜动着,院里的血腥布满了每个人的心头,死亡的恐惧牢牢地撕扯围观的村民,院子里弥漫着刺鼻又令人作呕的血腥味儿。
二旦把女人拽进了窑洞。他的眼里布满了血丝,额上青筋暴凸,又找来一根细细的铁丝划伤着媳妇的脸庞:
“我叫你再臭美!你说我哪点对不住你了!说呀!我连自己的媳妇都没守住,我他妈还保疆卫国个屁!以后看看有谁再敢来找你这个贱货!”
二旦变着花样折磨媳妇,村民几次上前劝阻都被他蛮横地斥退。一道又一道的伤痕渗出血水,他转身又拿来孩子的一瓶墨水,恶狠狠地泼在那些伤口上面。
女人发出厉鬼般的惨叫,声声勾魂,她终于在无力的抗拒中晕死过去。老母央求着抱住儿子的双腿死死不让动手,几个邻居赶来强行架走了二旦。老母又抱起媳妇的头捂在自己的怀里泪如雨下:
“苦命的媳妇儿,这可咋叫你活么!挨千刀的二旦咋这样狠哪!大家快来救救我的媳妇呀!”
5.
天色大亮,临近中午时分,一辆草绿色的小吉普拘走了父子四人。
那是一个军管一切的六十年代。办公桌前,老父拍着胸部说他是主犯,人也是他带头打的,队长肚皮上那致命的几铁镢也是自己砍的。
二旦是边防线哨所的战士,赫赫军婚面前谁也无法抗拒,父子四人最终获刑。一年半后又全部释放回家,老父是虽释放回乡,长期接劳动管制教育,公社或村里的大小杂事均是他无条件接受的劳动再教育再改造。
远居的山里村人,往后再没人听见二旦媳妇的只言片语,她成天捂一块方巾去洼里埋头干着农活,忙出忙进,更不与人搭讪交流。
二旦父子释放回家的头天晚上,媳妇又被他悬吊在客屋的横梁上,鞭打了两天两夜。两月后的一个清晨,二旦醒来发现媳妇被窝里塞着鼓鼓的枕头,女人却不知去向。
父子四人马不停踢的找遍了后山前村,方圆百十里挨家挨户找了不下三遍仍没找着个人影,媳妇就这样不声不响的在父子的眼皮底下逃得无影无踪。
这可惹恼了父子弟兄,他们一个个阴着脸面,发着毒誓,除非逃脱了再不相见,否则非抽筋剥皮不可。
父子的话说了百遍千遍,唾沫星子怕也会淹死私逃的女人,老天偏偏和他们作对,直到死他们也没见上女人的一个人影。
6.
女人终于逃出大山,正巧赶上清晨南去的一列煤车,随列车颠波了三天三夜终于在一户憨实的男人家里隐姓埋名的住下,给男人烧饭洗衣干活尽己所能的操持着里外家务。
她白天睡觉,晚上去田地干活,常常待夜深人静后躲进山坳里一个人痛哭流涕,日久便被乡人窃议纷纷,最终也没人知道她的前尘往事,七八年过去也没人看清她脸上的模样,一条碎花方巾不分白天黑夜地罩住了她的脸面。
直至她生下一双儿女,儿女长到五岁左右,俩孩子乘母亲白天熟睡之际,悄悄解开了她的方巾,面对着一张墨迹斑驳的丑陋面容孩子惊恐哭叫着。
女人睁开双眼一把将两个儿女拥入怀里亲了又亲抱了又抱,转身便头也不回地跑出家门,身后是紧追不舍的自家男人,她泪眼婆娑地跑上深不见底的悬崖边,回头望了眼气喘吁吁的男人便纵身跳下。
“娃他爸忘了我,好好养大咱的两个娃儿!”
长长的声音拖着她虚晃的身子,跌进悬崖深谷,等男人和村人用一捆麻绳把她从谷底拽到地面,已是次日的黄昏,救起的女人早已四肢僵硬,冰凉的没了一丝气息。父子三人抱着面目全非的女人哭的山摇地动撕心裂肺。
男人虽贫寒,他在乡邻的帮扶借助下,专程去县里买来一口柏木棺板,请来乐工吹响厚葬了女人。
7.
曾经年壮力强的二旦如今成了垂死的八旬老朽,那孔破败的窑洞一直陪他度过大半生。
五旦的婚期屡被丈人推诿,听说那个又矮又胖的女孩远嫁外地,等五旦再去找老丈人,一头狼狗张着血盆大口死死地守在门前向他狂扑乱吠,从此他再也不敢去讨说法,一年又一年,直到七十多岁,他终身未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