梧桐树,三更雨,不道离情正苦。一叶叶,一声声,空阶滴到明。
——温庭筠《更漏子》
离开南城三年了,我走过了许多地方,却再也没见过南烟。
南烟是我在这世界上唯一的亲人,我十岁的时候跟她回家,跟她朝夕相处八年,春天陪她在屋檐下听雨落的声音,夏季炎热,她总喜欢坐在塘边,用纤细的手指拨弄着大朵大朵的莲花。秋天里南烟带着我和阿语去采清晨的露水,待烹成一壶好茶,香气四溢。
每年大雪覆盖了南城的时候,我们就从院角的老树下取出桂花酒,火炉边的南烟,脸色像是日暮里的晚霞,一杯又一杯的烧酒就着窗外的梅花,却看得人比花娇。
也许是十岁那年的风雪太大了,寒风刺骨,让我把前尘往事忘了个干净,所有的记忆只从遇见南烟的一日开始。
“数九寒天这孩子怎么穿的如此单薄,阿语,你去打听打听有没有丢失了孩子的夫妇,若打听到了,就让他们来南宅寻吧。”
彼时阿语只有十二岁,她眨着明亮的眼睛问南烟,“小姐,我们是要带他回家吗?”
被唤作小姐的女孩子只有十五六岁的模样,脸上却是水波不惊的温柔,她露出一双白皙的手,轻轻解下墨绿色的大氅,裹在我寒酸的单衣外面,“外面天寒地冻,你愿意跟我回去吗?”
她的脸离我很近,未盘起的黑发披散下来,衬得她肤色更胜雪色,黑白分明的眼睛里并未带有询问的语气,我却点了点头朝她伸出手去。她笑起来,同样伸出手握住我的手。眉眼弯弯的样子,不管过去多少年,我都记得那样清晰。
“可是小姐才刚及笄,带一个男孩子回去,阿语怕旁人说闲话。”
“我南烟又何时畏惧过人言。”
南宅在南城的西南角,据说南烟的心上人是位征战沙场的少年将军,戍守南境三年,无一外敌入侵。每日天色刚刚亮,南烟就站在廊下,一直望着南方,我走过去跟她站在一起,她说这样背对着阳光,浑身都是暖和的。
三个多月过去了,也丝毫没有我家人的消息,一日晴空万里,阿语一大早在门口等我,从我出门走向南烟的屋子就一直跟着我,到了拐角她拉住我,
“我也知道你无亲无故,又是刚刚打春,可你毕竟是个男孩子,小姐才十五岁,是个清白女儿家,这几年她一直等着将军,多少提亲的人家都被拒之门外,为了避开城中有意与南家结亲的人家,小姐又带着我和筠妈妈独自开宅,这三个月小姐待你如亲人,你要是感念小姐这份善意,就不要让其他人在背后说那些闲言碎语了,我阿语从小跟着小姐,跟她姓,陪她等心上人,她是这天底下最温柔的女儿家,我不想……”
“进来吧,虽已入春,天气却尚未和暖,别站在廊下说话,着了凉就不好了。”阿语的话没有说完,南烟就唤我进去,我转头看着阿语,她摇了摇头说:“即是这样,就进去吧。”
南烟穿着一件绒线织成的白色长裙,长发微微挽着,头上斜插着一枝玫红色的步摇,清秀的脸上略施粉黛,眉如远山唇若朱丹。看到我进去,她放下手中的白瓷茶杯,
“来的正好,有事要跟你商量。南城的人家阿语已经访遍了,并无谁家夫妻丢失了孩子,且你不记前尘不知往后去处,不如就留在南宅,从此随我姓,今日阳光正好,便取单名为阳,你可愿意吗?”
“从此以后,我就是南阳。”
我站在离她十步之遥的地方,面前的女子笑起来,眉眼弯弯,从此以后,她是我在这茫茫尘世的亲人,并不是第一次看她笑,却每一次都有一种特别的魔力,让我不愿离开她。
南宅的人都唤我阿阳,说是所有人,也不过是阿语和筠妈妈,筠妈妈是南烟的乳母,事无巨细的照顾着,阿语在那天之后并无多少变化,还像从前一样待我,宅子里的衣服鞋袜,南烟的妆饰水粉,都是阿语负责打理,阿语没有南烟美丽,却一样是个坚毅的女子。
在南宅过了两年,我的个头已经和南烟一般高了,南烟身材纤瘦却很高挑,在南城的姑娘家中十分引人注意,南烟请来先生教我读书识字,又请来师傅指点我武艺。
一日傍晚,南烟唤我去她屋子里查问我的课业,我接过阿语手里的热茶递给她,“阿烟,你几时有空教我弹琴可好?”
她像是一怔,良久抬起头来看着我,阿语接过她未接住的茶杯,“阿阳,你要随着我们一起唤小姐,不可放肆。”我望着南烟,轻轻地开口道,“我不想和别人一样,我喜欢唤你阿烟。”
“罢了,随你吧,小孩子又知道什么是不一样呢。”南烟把目光移向窗外,那是南方的天空。
而我就静静站在她身后望着她。我不想和别人一样,你从来就是不一样的,我喜欢你啊,阿烟。
南宅第五年的大年夜,风雪压城。
和往年一样,火炉边是一大罐的桂花酒,筠妈妈身体渐弱,饮过祝福酒后便回房歇息去了,阿语不停的往炉子里添加炭火,南烟不允许我再喝,却自顾自地饮尽一杯又一杯,南烟好酒,我也从未见她醉过。
墙外隐隐约约有脚步声响起,我和阿语对视一眼同时警觉起来,阿语从小习武,身手在普通武人中已算了得,所以她也是南烟的贴身护卫。脚步声越来越近,我从腰间抽出软剑迅速冲向门外,五名刺客提剑向我杀来,他们明显是经过训练的死士,几个回合后我已负轻伤,他们立在我五步之遥冷冷的盯着我的身后,我转过身,南烟淡淡的站着,“软剑给我。”“阿烟!”
来不及阻拦,我手中的软剑已被南烟夺去,她飞身向前,身影矫捷似云中燕,剑法之快我竟从未见过,片刻之后她已经回到原地,软剑干净的犹如从未出鞘,几名刺客静静的躺在大雪中,阿语手脚利落的收拾着残局,南烟仍是波澜不惊的从容,
“看来得给你重新请一位师傅了,照你这样的身手,我怎么放心你今后独自行走江湖。”“阿烟要赶我走吗?”“你已经十五岁了。”“可是阿烟说过我可以永远留在南宅。”她没有再说话,而是伸出手接住一片雪花。过了良久,她朱唇轻启,
“阿阳,飞风快要回来了,姐姐要嫁人了。”
大雪下了整整三日,我白日里温书习武,只是学习武艺的时候比从前拼命了十倍,到了夜里我总静静站在南烟屋外的廊下,我身上的大氅仍是初见时从南烟身上解下来的那件,这么多年我舍不得换掉,飞风就是她的心上人,她等了多年的将军。不知她何时嫁人,不知我还能在她檐下立多久,这五年来有很多个夜晚,我就站在这个廊下,知道里面的人是南烟,我就觉得人间仍值得。
阿烟,总有一日换我来护着你。
南境传来书信的那一日,是我第一次见南烟喝的大醉,她把自己关在屋子里,等我和阿语进去的时候,她斜倚在贵妃榻上,长长的睫毛覆盖了紧闭的眼睛,安静的像是睡着了,只有满屋的酒香环绕着我们。筠妈妈端来醒酒的汤药,轻轻搂着南烟道,“十年之约到了,可是将军没有回来,这世上,情关难过啊。”
南境告急,飞风将军无法脱身归来,世间安得两全法,不负家国不负卿。
那日之后南烟并未在我们面前多说什么,和往常一样,清晨我们一起去采集露水,午间吃过饭南烟就教我弹琴下棋,傍晚至月上梢头我就拼命习武,夜里我站在南烟屋外的廊下,屋里的烛火总是彻夜彻夜的燃着,日复一日。筠妈妈变着花样做好吃的菜,我和南烟却以同样的速度消瘦下去,就这样,又到了冬天,大年夜。
那是我第一次看南烟跳舞,她穿着一身雪白的棉裙,衣边绣着朵朵梅花,棉裙外面笼着一层薄薄的轻纱,在炉火的映衬下犹如仙子误入人间,蓦地就想起古书上的文字:
彩袖殷勤捧玉钟,当年拚却醉颜红。舞低杨柳楼心月,歌尽桃花扇底风。从别后,忆相逢。几回魂梦与君同。今宵剩把银釭照,犹恐相逢是梦中。
南烟没有喝多少酒却醉了,她斜靠在阿语肩头,阿语也醉了,她摆摆手,“阿阳的酒量越来越好了,我不行了,我回去睡了,小姐交给你照顾了。”
我抱起南烟,从来都知道她瘦,却不知道她如此轻,我将她轻轻放在榻上,取来羊绒毛毯替她盖上,她的脸色绯红,眼角似有泪落下,我伸手想帮她拭去,南烟却抓着我的手,眼睛微睁着,温柔的看着我,“飞风,你回来看我了么?”
那是我唯一一个站在屋里陪伴南烟的夜晚,我记得那一瞬间她眼里化不开的温柔,却不是因为看见了我。
转眼又是春天,小雨淅淅沥沥的下着,屋檐下的杂草生长的格外快,南烟着一袭水蓝色的长裙静静的坐在廊下,我走过去挨着她坐下。
“阿阳,你看今年的雨水,比往年的是不是清亮了许多?”
“比起春雨阿烟总是更喜欢腊月里的雪,怎么今年格外喜欢看雨了。”
“阿阳,你来南宅多少年了?”
“七年了。”
“七年了,我的阿阳现在也长成翩翩公子了,该给你寻一门亲事了。”
“阿烟,我陪着你不好吗?”
“阿烟要老了,你陪着一个老姑娘做什么?”
“我只记得那一日风雪交加,你问我愿不愿意跟你回来,也记得那一日你说从此我跟你姓,唤阿阳,问我是否愿意。我全都愿意,可如今阿烟不愿意再见到我了,就要拿亲事来搪塞我,是不是又要问我愿不愿意?”
南烟像是初次认识我一般,静静的看了我好久,轻轻的笑了,“你这孩子,不愿意就不愿意,何至于这样义愤填膺。”
“我十七了,我不是孩子了,阿烟,我也可以照顾得好你。”
南烟站起来,像是没有听到我的话,
“今年酿酒的东西都还没准备,你回头让阿语尽早置办,我有些倦了,回去了。”
我在廊下坐了许久,没关系,阿烟,我还是会陪着你,外面的尘世,跟我又有多大的关系。
南宅第七年冬,筠妈妈的身体一天不如一天,南烟日日陪在她的床边,大夫换了又换,却没有任何起色。
“小姐啊,筠妈妈要走了,陪了小姐二十二年,是老奴的福气,小姐就是在这样的腊月里出生的,所以腊月是小姐的福月啊,只是遗憾,不能看到我的小姐穿上凤冠霞帔嫁给如意郎君的那一天了,小姐啊,以后老奴不在了,要好好照顾自己,阿语和阿阳……”
筠妈妈走的很安详,屋子里安静的没有一丝气息,南烟无声的流着眼泪,她紧紧的攥着筠妈妈苍老干枯的手。
“筠妈妈走了,腊月再也不是阿烟的福月了。”
我和阿语办好筠妈妈的后事,阿语跪在灵前,眼泪一滴一滴砸在地板上,
“我是老爷宠幸了丫头生的孩子,南家的人都容不下阿语,是您和小姐一直护着我,您活着的时候没能喊一声阿娘,如果有来生,阿语一定要做您的女儿,阿娘,您走好。”
阿语恭恭敬敬的磕了个头,站起来背对着我,
“阿阳,你知道在小姐面前,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的。”
“我知道,你永远都是阿语,不管是对我,还是对小姐来说,永远都是。”
她没有回过头,只是静静的站了一会就离开了。
所有人沉侵在筠妈妈离世的悲痛里,这个年过得十分简单,喝过祝福酒,就各自回了房间休息。只是这个夜里,我去了阿语的屋檐下,原来世间事,谁都逃不开。
一年孝期满了的时候,是第八年冬,筠妈妈说的没错,腊月确是南烟的福月,一时间城里张灯结彩,戍守南境十三年的飞风将军回来了,来迎娶他心心念念的未婚妻,南烟。
飞风到南宅的时候,我正在后院舞剑,院子里的桂花全被我杀下,而南烟并未踏足后院,那一日飞风携南烟回了南家,夜里我仍站在南烟的屋外,一砖一瓦全都没变,阿烟不会回来了,我也始终回不去了。
我日日躲在后院舞剑,再次见到南烟,她身上穿着鲜红的嫁衣,容颜绮丽仿佛时光从未变迁过,她笑着向我走过来,眉眼弯弯好像我第一次见到她一样,眼睛里有化不开的温柔,这温柔是为了她的心上人,飞风将军。
“阿阳,姐姐明日大婚,可不能缺了你。”
“我自然是会去的,阿烟明日定是这世上最美丽的新嫁娘。”
南城的人家皆言这是一桩大喜事,郎才女貌般配非常,十年一日的等待终换来有情人结为眷属。
我收拾好行李,站在南宅门口等马车过来。
马车里的女子着一袭棉白长裙,裙边绣着朵朵梅花,外面笼着一层轻纱,夕阳里美得天地失色,她停下来轻声唤我,
“阿阳,你要走了么?”
“阿烟,我要去江湖走走,过个三年五载再回来看你,那个时候,想必你已经做母亲了。”
南烟笑起来,她的身后走来了一名男子,温柔的替她披上大氅,男子并未穿战袍举止却难掩潇洒,眉目间是男儿挺拔的英气,他是昨天喜宴上的新郎,今日南烟的郎君,赫赫有名的飞风将军。
“此去山高水远,江湖路漫漫,珍重。”
“珍重。”
若是此生不能再相逢,阿烟,你可还记得我吗?我陪你看过繁华,喜欢着你最喜欢的梅花,你屋檐下的青苔,日日夜夜都留着我的身影。
春雨无声,冬雪无痕,终究我也只是个,随你姓南的平凡少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