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张默。
咳咳,可不是之前那个吸毒闹事儿的星二代啊。
其实吧,很久以前我叫张念年。那是许多年前的事了,久到我都忘了我改名的年纪,大概,大概是25岁吧。你可原谅我这个年过半百的糟老头子吧,现在这记性真是一天不如一天咯。
又或者记性早就不好了,依靠的是“我”清醒时记下的那些日记。这样才能一次又一次地,知道我是谁,我为什么会在这里。
好了,你别打岔,让老头子我快点讲,不然再醒过来说不定又不记得我在这里的原因了。
老头子我丑话说在前面,到那个时候出丑了你可别取笑我。
第一次记不起所有事时还是在当时的家里,一觉醒来大脑里就全空白了。那时快递员被我当不良分子驱逐,我还把妈妈的电话拉黑,因为我搞不懂为什么一个我不认识的老女人总隔三差五给我打电话,叮嘱我按时吃饭,天凉了别感冒,还有她那隔壁家张三的猫被前街李四家的耗子药给毒死了等等芝麻大点儿的事情。
我在的那栋房子里除了我空无一人,平常我穿着主人的衣服出门,却发现对身处的城市一无所知。就像是无形中有人撒了张看不见的大网,把我丢在里边,然后放任不管。等我折腾够了,筋疲力尽的时候,他们便来收获猎物。
好吧好吧,我承认我当时想象力确实丰富了些。但你大概能想到那样的场景吧。一大群陌生人像是预谋好了似的排着队来跟你打招呼,他们佯装亲切地向你问候,而结束语都如出一辙:念年,什么时候一起喝两杯,好久不见了,咱一起叙叙旧。你口上应着,心中却问候着对方的母亲,一边又压抑着隐隐的不安。
打个比方吧,就像假扮外婆的大灰狼突然跑来跟你说,小红帽啊,你跟我来,外婆给你熬了特别好喝的汤呢。你这个小红帽支支吾吾。答应吧,可对方是大灰狼啊,不是你亲爱的外婆。天知道外婆是不是被他炖了,然后又来找你做汤料呢。不答应吧,对方就开始惺惺作态,眼睛都恨不得淌出泪来,小红帽都不喜欢外婆了,呜呜呜。
所以从那时候我就开始计划着逃跑。我害怕他们那么多人,我在明处,而他们还不知道在暗处预谋着什么。我必须得找个机会反客为主,掌握主动权。
我回到那个他们为我置办的家,收拾着细软准备逃跑。仓促中你猜我发现什么,好些日记本。嘿,就是这样子,这群智商这么低的家伙,想用日记来让我相信我就是张念年然后留住我。既然这样,那我就遂了对方的心愿翻翻这本日记吧。反正逃跑也不急在这一时,晚几天也不会死人嘛。
日记泛黄的扉页只有一个名字,张念年。看上去和我的字迹差不多,就是还不太成熟,像是高中生的字迹。再翻下去就是第一篇日记了。日期是1982年12月25日,呵,圣诞节啊。开篇是今天下雪了,只字未提Christmas,估计当时这个节日可没现在这么火爆吧。大致内容是,父亲去世快一年,作为家里的男人不能再得过且过下去,要照顾好母亲,不能再让她难过。还要去打工补贴家用,不得不说,还真是个懂事的家伙。我在想,如果那个每天打电话的疯女人真是我妈的话,怪不得她会这么在乎我这个儿子。打住,我怎么会是她的儿子呢。
我就这么胡乱翻着,用了几天时间去了解这个叫张念年的人从少年到青年的内心独白,他是个单亲家庭里成长的孩子,内心丰富细腻,待人处世敏感,但工作上兢兢业业。所以这怎么可能是我呢。我可自打醒来就没有工作过,靠的就是以这个叫张念年生日做密码的银行卡,别说,里面的存钱可不少。更何况,我这人满嘴脏话,怎么会是日记里这个温文尔雅的男人。
插一句嘴,这个家伙还有过一段长达五年的爱情长跑,临到大学毕业分手了,大概是爱情敌不过现实之类的,看日记里的记述,他还颓废过好长的一段时间。
当时我就想,既然用了人家的钱,住了人家的房子,还替代了这个人的身份在活着,那我总要找个方式去感谢他。怎么谢呢,给他妈妈打通电话问候问候吧。
电话刚一打出去就有人接了。“儿啊,是你吗?”对方的声音居然让我心头一酸。“嗯,妈。”我生涩地咬着这个字的发音,希望不会被她发现什么异常。
“这些天你出什么事情了,我打不通电话,以为你出了什么事情,我年纪大了又不识路不能去找你,你可让妈担心死了……”这好一通唠叨突然让我有些后悔这一通电话了。
“我出差去了,碰巧手机给摔坏了,这不一回来买了手机就给您打电话了吗?”我拿出早准备好的一套说辞应付她。
她信了,“没事就好。”
……
“妈,明天我还要出差,估计要很久,您就别担心了。”
“我要收拾行李了,回头再给你回电话啊。”
急匆匆挂了电话,我要逃跑了。要先下手为强,在他们意识过来发通缉令时,我已经逃得远远的了。天高皇帝远,到时候他们就无力回天了吧。
我订了张去云南的火车票,别问我为什么不乘飞机,鬼知道我什么时候能有份安定的工作,在此之前我还要靠着剩下的钱过活。省着花总是好的。
火车上闲极无聊,大脑发热的我买了硬座票,醒醒睡睡一天之后无聊了。
我想起了日记,干脆写日记吧。
一开始我被这个念头吓了一跳,就像是那个叫张念年的灵魂过来抢这个身体的支配权了。我对他了解得越多,越分不清我和他的区别,感觉我快要成两个人了。我的玩世不恭,我的满嘴脏话在渐渐消失。这个,再一次让我感到害怕。可我却无能为力,我已经习惯了按照张念年的方式说话,思考和办事。
也许,这就是那些人的目的吧。借我的身体让张念年重生。我已经来不及去想这种想法的荒谬程度,恐惧已经吞噬了我。我已经被埋在这傍晚的昏暗里。
不行!我不能让他们遂了愿。不就是写日记吗,写日记的人多了去了,不只是张念年一个人。
于是我在没写完的日记里写下我写的第一句话:
“亲爱的日记本,我是张默。”
“……这是我这些天经历的全部,是的,我不是张念年。我是张默。”
我用了大概四个小时写日记,写完时窗外天已大黑。我也是筋疲力尽了。靠着椅背便睡着了。
你绝对不会想到,再醒来时我已经不在火车上了,而是在病房里,穿着宽松的病号服,手上扎着吊针,入目皆白。
“护士!”我叫住正在给临床病人换药的那个护士,“我为什么会在这儿?”
“您在火车上面因为血糖低晕过去了,不省人事,当时列车员在火车到站时叫了救护车把您送来的。”护士不慌不忙地回复我的问题,“不过很奇怪,您居然昏睡了两天… …”护士语气停顿了一下,“不过别担心,医生说你没什么大毛病,醒了就可以出院了。”
“谢谢,对了护士,你知道我的行李在哪吗?”
“哦,就在那边的柜子里。您自己去取就可以了。”
我取来行李箱,里面是几件换洗的衣服。很奇怪的是,还有一堆笔记本,难道,我是个作家?换衣服时摸到了钱夹,里面夹着我的身份证。名字是张念年。
嗯,我是张念年。
我交了各种费用,签字确认时候我却觉得那名字那么陌生,怎么会是我呢。
那么,我到底是谁。
那一瞬间,我脑子轰炸开了,很奇怪,没有任何东西蹦出来。
于是我提着行李箱狂奔。我不知道跑的原因,一心只想跑,想着逃离这个地方。
其实我的身后,只有一个追出来的护士,喊着,“先生,您的病历单!”
去他妈的病历吧,我只想逃离这该死的地方。
这是老头子我第二次晕倒时的印象,后来我又辗转到了云南,四川,福建,甚至还到过西藏。人逃着逃着就会累了,我开始想找个地方安定下来,有时候会在某个地方待个一两年。可有时候一觉醒来便觉得身边陌生非常,督促着我去逃。跌进了一场恶性的循环里,万劫不复。
不管你信不信,我还在西藏待过大概五年,做了个老师,给那些双颊高原红的孩子们上课。我喜欢他们纯真的眼睛,至少在我的日记里我是这么写的。据说我还差点在那里讨了老婆。我已经下定决心留下来了。可是,我还是犯了病,一觉醒来接着下一次的逃跑。
然后呢,逃着逃着人便老了呵。
慢慢就逃不动了。我有了想回老家的想法。不管我一开始是不是张念年,我还是要回去看看。我终于还是妥协了,不想逃了吧。
此去经年,沧海桑田。那个常在电话里碎碎念的女人也已经成了一抔黄土消散在天地间了。期间我还经常跟她打电话,听她说着鸡毛蒜皮的事情。她说的最多的是,什么时候回家来看看啊。现在我终于回来了,她却不在了。
唉。兜兜转转,逃了一辈子,还是回来了。
好了,老头子我累了,要睡了。
来来来,后生仔,老头子我再跟你交代几句吧。
凑在他耳朵边说了几句后我便昏昏沉沉地睡了。
管他再醒来时怎么样吧,反正我这把年纪,不会有人再记挂着我了。
睡吧睡吧。
睡吧睡吧。
后记:
我就是老头子口中的后生仔,过两天要过16岁生日了。偶然机会听他讲了一天的故事。心里一肚子满是好奇,想再听他讲讲具体的故事。结果我要问的时候,他却睡了。我怕他再醒来又会忘了这些事,他却把嘴巴凑到我的耳边跟我讲:其实我一直都记得,我只是想逃跑罢了。怎么会有人追我一辈子不放,给我下了通缉令的人是我自己啊。
然后他就睡了。听说再醒来是好多天以后的事情了。
听人们说,他患了老年痴呆了,每天嘿嘿地笑得像个孩子。
他终于可以不用再逃了,可也再不会再有人会给我讲这其中的故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