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载于2016年7月“地道风物”微信公众号)
撰文/于威达
从湘西回来,总能想起“杨氏笔庄”的昏黄灯光和灯光下映衬着的藏蓝色工装围裙。人们一旦专注于什么事情或物件,周遭的嘈杂混乱就都会变得简单。笔庄主人黄希林盯着手中活计的时候,我也就忘记了同伴,视线里只剩下他那一米见方的工作空间,甚至有时只剩下一双灵活的手。 昨日一位老前辈闲谈起一些老旧却总不会过时的话题,感叹道志趣、爱好如若恰好就是工作,一定再幸福不过。于是我又想起了黄希林。
“杨氏笔庄”:两位老人的不解之缘
长沙是湘西风物之旅的第一站。“杨氏笔庄”的主人黄希林,是此行进入湘西之前所要拜访的两位手艺人之一。 闹市中的巷弄深处,车鸣人流声渐远。来访者穿行过一个宽敞的阴凉通道,像是通过某种仪式的空间,经历一种洗礼,远离了一座现代都市的生活。通道尽头的白墙上,写着几个硕大的朱红色繁体字:“楊氏毛筆庄”。
“杨氏笔庄”的前身,是1940年南阳街的世界笔庄。当时笔庄的主人,是黄希林的岳父杨德富。1935年,杨德富13岁,经叔父介绍到百年老店“王文升毛笔庄”当学徒,开始了制笔生涯。一生制笔近七十载,杨老爷子结交相识了不少文人墨客,其中就包括和笔庄渊源颇深的老画家黄永玉。
“世界笔庄”诞生之时,大约恰是湘笔没落的开始。七十余年过去了,世人大多只知湖笔(产于浙江湖州),不知湘笔。能够撑得起“湘笔”名头的,也几乎仅剩杨老爷子这一家。2002年,画家黄永玉苦于无好笔可用,一时想起幼年习字时所用湘笔经久耐用、至今尚存,于是托长沙好友探寻当年名扬一时的“桂禹声笔庄”。而这“桂禹声”,却和其他老字号笔庄一样,早已成了过往云烟。好友无奈之下找到“世界笔庄”,带回几支给黄永玉尝试。这一试,就结下了黄永玉和杨德富的不解之缘。
一个月后,黄永玉亲临长沙拜访,作《洞庭烟水图》赠予杨德富,并题字道:“沧海桑田,余亦入耄耋之年矣。得遇德富老人,制笔近一世纪,为传统文化尽终生之贡献,特作此图,以表敬意。”
从此,笔庄也有了黄永玉题写的新招牌:“楊氏毛筆庄”。
翁婿相知:两代人的坚守
黄永玉来到长沙时,本想亲自登门拜访。杨德富顾全礼节,在一个后生的陪伴下,造访了黄永玉住处。这个后生,就是杨德富的四女婿,黄希林。 杨德富常讲,“做笔如做人”。七个女婿当中,他认为黄希林最为老成持重,为人厚道殷勤。事实证明,杨老爷子果真慧眼识珠。
湘笔的衰落,在杨德富看来,不遵流程、不按旧法、质量下降是重要原因。如今在笔庄的狭小作坊内,黄希林依旧延续着杨老爷子传下来的工序流程,每支笔的每个步骤都要追求极致。倒不是说老的就是好的。比如过去粘合笔头和笔杆都用生漆,既不方便又易引起过敏,于是黄希林改用了胶水。革旧立新,在手艺中是常态。然而其前提是有新法可用,且确实优于旧法,而非单纯为了节省而偷工减料。
真正的手艺人,最关注的首先是物的极致本身。
杨老爷子临终前两年瘫痪在床,黄希林不辞辛苦,始终伴其左右,照顾老人生活起居,尽管自己也已过了天命之年。老人大便粘在身上,保姆不愿干,黄希林毫无怨言地亲自收拾。回想起家中刚有孩子时生活的不易,回想起杨老爷子退休后一门心思帮他照顾孩子,黄希林眼中写满了怀念。“我岳父很喜欢我,我也喜欢我岳父,”他说这话时,言语中都是相知和快慰。一句简简单单的“喜欢”,道尽了翁婿俩最为质朴的情谊。
临终前,杨老爷子把家人唤到床边嘱咐道:“就是我闭了眼,这块招牌也不能倒。”这遗愿和情谊,无疑成了黄希林的坚守。
阖家欢愉:一种坚守成为志趣
“实话说,我也没有专门学做毛笔。就是他在这里的时候,做毛笔需要人帮忙。当时我在单位上班,是个中层干部,有时就在这个地方帮他做,”黄希林回忆起和老人制笔的日子时说。
在我们听着黄希林讲述杨德富老人的故事和制笔的工序流程时,门外几位阿姨正在给制好的笔刻字。她们是杨老爷子七个女儿中的老大、老五、老六、老七。其中最大的已70几岁,最小的也已50几岁。黄希林和来访者开着玩笑,称她们七姐妹是七仙女。
如今姐妹七人和黄希林都已退休。一家人常常聚在这“笔庄”,忙时前后帮衬,闲时就坐下聊天。全家都不以制笔为生计,而权当此地是亲亲之所和趣味所在。
退休以后,别人爱好个写字画画,黄希林就是喜欢做笔。通过做笔,他与岳父杨德富一样,和众多书画家相识和交往,寻找着知识和欢愉。
“我做笔不为盈利,只求别砸了招牌。现在的要求没有别的,就是快乐和健康。我们这个大家庭,包括她们姐妹,都很好,很和谐。有什么事说什么事,有什么困难都互相帮衬。我在这个家庭也很开心。人就是这样的。”谈起家人,黄希林语调轻快愉悦,随后又忙起了手里的活计。
老人的遗愿,并没有让手艺变得凝重。对手艺和情谊的坚守,也未必充满孤寂。当坚守和志趣缘归一处,外在和内心彼此协调一致,一个手艺人也就从此有了圆润完满的人格。
他的所行所想,诠释着精致而质朴的生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