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那个最亲的人在病床上
就这样躺着吧,任由睡意来了又去了。记得昨晚我是开着手机里深度睡眠App睡着的,天快黑的时候,接到单位通知签订协议的电话,听着病房里急救病人嘈杂的声音,我就愈发没有睡意了。
就这样躺着吧,任由睡意来了又去了。
夜深了,小城医院的病房里,妈躺在12号病床上,鼻息均匀,我挤在床沿上,只听得见空旷的大街上汽车奔驰,碾过井盖发出诡异的声响,两种生命的尘埃,都那么有声。
3月5号的那天,趁着刚过完年不久,街上开始热闹起来了,门市逐渐又开始复苏,我带着妈来医院做检查。那天,天气晴朗,没有一丝风,冷气却很重,小镇的街上人头攒动,熙熙攘攘,丝毫看不出冬末的寒冷。
检查之前我们走过一段漫长的走廊,两面斑驳的墙上挂着玻璃框裱装的牌子,大幅的图片里,有的是病人双目闭合刚要被送入核磁检测的仪器,有的是头上和脚上覆满线管的病人平躺在病床上。她走的很慢,步子轻的没有声音,大理石地板上一阵急促的脚步声,是医生护士们在步道上疾步奔跑,从身边经过的时候,迎面飘过一阵点滴药水刺鼻的味道。
手术很顺利,第一次作为一个家属,签了字,就在手术室外等候,仿佛等待一个经历磨难的人回来,我总以为那个人会躺在移动的病床上,医生们报着平安,推着出来。
当手术间门顶的灯灭了,才松了口气。门打开的时候,妈妈却穿着鞋套,一手按压着创口,站在手术间的扶栏跟前。我心里也不再感到不安焦躁,毕竟,我妈就在我面前。
刚做完手术,衣服披着,袖口磨得破了,漏出了棉花,短短的印花棉袄遮不住寒气,干瘪的肚子露了出来,像是一个粗糙的布袋,她一手按住创口,一手扶着过道的扶手,把棉衣套在身上,遮住曾经装过我们姊妹三个的布袋。
我赶紧上前扶住她,好像下一刻她就像小孩,迈不开步子或者一脚踩空,就跌倒了。可她摆了摆手:“不要扶我,我自己能走”, 对妈来说,这样的小手术好像并不是如我感觉的那么疼,农村里生养的习惯,对于苦痛她早已习惯了。
然而没走几步,身体一活动,血从包扎的纱布里开始往出滲,不一会儿,顺着妈瘦弱的脊背一股子血就冒了出来。医生赶忙过来,让我用手按压住伤口,扶她到病床上去。
血止住了。
到了晚上,我扶着她下楼去厕所,她嫌着的说:“你个男的,你跟我去厕所干啥?我自己能去。”
显然我只想着扶她下楼,只好说:“妈,你伤口还没有恢复好,打着吊瓶,我扶着你下楼啊?”
“你不要去了!”妈妈回绝了我,一手伸到背后,自己按压着包扎的纱布。
我只好作罢,看着她蹒跚着,没有声响,扶着墙壁慢慢的,走过灯光昏暗的走廊,消失在楼道的拐角处,鼻子酸酸的。
二、不慌,你慢慢来
看着病床上我妈,我很安心,我想到到以前我还是个急性子的小孩。
零八年,五月十二日的下午两时二十八分,我们正在教室里做眼保健操,突然,整个桌子好像被人推着走,灯管在头顶晃动,天旋地转,惊慌失措的我们脖子像被人牵着,都往教室外面冲了出去。
几分钟后,在校园里空旷的地方,人群黑压压的聚集了一片,神情惊恐。
“是汶川地震了。我们不在教室里上课了。”我在电话里告诉我妈。
“那不是快要考试了吗?”妈在电话一端说。
“考...当然考了,五月后我们一直没有上课了”。我搪塞妈妈,想逃避自己荒弃学习的事实。
“不慌,你慢慢来吧”。
我们夜晚流徙于宽阔的大街和广场上,看着满天繁星,银河横亘天空,看着人们逃离出舒适安逸的居室,躺在街旁的树下,睡在广场的大灯下,这时无论贫富,空旷平坦似乎才是最安全的。
我们在旷野里奔跑,到学校附近的山上俯瞰打满帐篷的城市街道,扛着被褥睡在学校的车棚里,偷偷看对面的女生们嬉笑打闹。
妈电话里说晚上她就出去睡在晒场上,晚上满天星星,也不冷,刚刚好。
一个多月后,我考了三百多分,没有告诉家人。成绩出来的那个下午,我一直把自己关在屋里,想着将来的事情,一种触摸不到,而又痛苦的感觉让我不知如何是好。
“你还考不?”妈妈问我。
“考”,我头也回的说。
“像我儿子,那你慢慢来”,一句好像褒奖的话,鼓励了我。
大约四五岁以前我有个急性子爱哭闹的脾性,我妈带着我去庙会集市,一旦看见自己喜欢的小玩意,就当下哭的非要不可,缠着大人硬要跟摊主买下来。据妈说,如果我一时不能如愿,就气的气息不匀,哭闹不停,是个任凭她们怎么说都不听的主。
时间一长,爸妈都受不了我这哭闹的脾性。
“怕是遇到了夜哭郎,这娃哭起来,半晚上恼人的很”,妈逢人就说:“夜星子出来了,这娃不要娶了媳妇,把我背到山里去吧。”听村里人说,我妈说完了这话,又哈哈笑起来。
为了不让我哭,她抱着我出去,到村子里转,生人一碰,我在妈怀里,两脚乱蹬,又哭起来了。她从外公那里得到了一个众人口念口诀的办法,找先生用毛笔写了,贴在村道上。
晚上,我一哭闹,她教哥姐晚上一起来念:
“天皇皇,地皇皇,
我家有个夜哭郎,
过路君子念一遍,
一觉睡到大天亮。
你们三个一块来念一下,来,预备,起——”
……
哥姐齐声咿咿呀呀的念起来,三五遍的念,我就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三、 原上的核桃树
在关于我妈的故事里,还有两棵树。
一个是颗核桃树,自打我出生,它就在那里了,和它一起生长的还有另外一颗生漆树。一个让我欢喜,一个让我害怕。
两树相依生长在田梗上,上面是玉米,下面是一片桑树,核桃成熟的时候,我妈会带着我去照看树,核桃树枝繁叶茂,枝桠伸着向四周展开去,阴凉遮住了大半个玉米地。等到核桃快成熟了,妈妈在一根树干上挂上绳子,下面套上一块木板,做成了一个秋千,荡秋千就成了核桃树下最好的娱乐了。
可我不敢靠近那颗生漆树,生怕漆树咬到我,有一次我从它身边经过,回家后身上就起来很多红红的肿块,结痂,痒的乱抓。当然,爬不上核桃树的身上去。核桃树和漆树慢慢长得越来越大,我还是爬不上去。
每次到了打核桃的季节,家人们全员出动,哥哥和我爸用竹竿敲打,我只能拿着竹笼在地上捡,有时我不看头顶,打下的核桃猛地砸下来,敲的我脑门生疼。
田地里,我的那些桑葚还有覆盆子,我去摘来吃,弄得满嘴紫红,泥土的蚯蚓们,在下雨天后也跑出来,让我拿着棍子挑到姐姐的面前吓她,结果,妈和姐姐忙着捡核桃,没人理我。
我就想:哪一天爬到核桃树上去,爬到最高处,迎着川道里吹来的风,树枝吱吱呀呀,威风凛凛,远眺着大山,用竹竿也敲几个核桃试试,那一定很刺激。
十五岁那年,冬天下了几场厚厚的雪,没有霜冻,春天来的很快。四月天的光景,核桃树花上的絮就很繁盛,落了厚厚一层,像是地上的毛毯。
八月里,玉米长得有一人高,红嘤嘤的包谷絮慢慢生长,像是老头的胡须,变得越来越黑,田埂下的桑树们桑叶被摘的很干净,枝条突兀的伸向天空,农家夏蚕的最后一茬一过,核桃就快要成熟了,暑假快要溜走它的尾巴,我没什么事,就肩负看管核桃的任务。原上的风很大,但在树下却是一个避风的港湾,听着夏末的蝉声,去捉那些脱了枷锁的蝉蜕,像是一个空屋子,静静地悬在树干上。
“今年咱家核桃树要累死了”,妈来看核桃树的时候,自言自语说。
“为什么?春天都结了那么多花穗呢”,我不解地问我妈。
“明年就知道了”,接着她说,我很不明白,明明树上结了那么多核桃啊。抬眼看,树上的核桃都是三五个一起,结的很密实,把四周溢出的枝桠都压的很低,像是开出的一朵莲花。
终于熬到集体收获的时间,整个村子像过节一样,沉浸在打核桃的日子里。看着这么茂盛,果实密实的核桃树,我决意要爬上去,不怕它咬我,这漆树能奈我何,我感觉我能战胜它带来的恐惧。
大家都高兴的,竹竿疯狂的往下甩去,远处都能听见竹竿打到枝桠发出砰砰的声响,树叶连同核桃在空中飞舞,核桃铺了一层,树叶也铺了一层,有的核桃连同枝桠也被打了下来,迎风生长的那颗树干也被清理的干干净净。
敲敲打打的一天结束,一共十五蛇皮袋的核桃。那是我最后一次那么高兴地在我家的核桃树下挥杆起舞,不去管那些泥土里的覆盆子和桑葚了,也不去管田埂上咬人的漆树,我沉浸在爬上树干,挥杆敲打的乐趣里。
第二年的春天,一场霜冻过后,核桃树的枝干像是没了力气。只剩下背风的一个枝干努力地长出了叶子,正是我荡秋天挂绳的那个。
核桃树不是累死了,是被打死了。
躺在12号病床上,我想起来妈妈曾经说的话,想起陪她手术的时候看到她干瘪的皮肤,想起了人们挥杆猛打的情景,想起来原上的风,也想起了我逝去的童年。
睡意来了又去,我决意什么也不想去想了。
倘若多年以后的某天我也躺在12号病床,我在回忆的纸上能勾画出来多少让我怀念的日子。是童年的无忧无虑,还是痞子时代的茫然无措,它终究就要远去了。
王小波说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和他一样,我也想吃,想玩,想爱,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原上的核桃树,在土里扎根,在空中凌风,年年捶打,依然故我。
后来,我才知道,即便我变成了那颗核桃树,也会被人敲打的动弹不得,我会一天天老下去,即便某天我突发奇想,端出丰盛的自己,也不会得到别人的怜惜,依然逃不过命运的捶打,长大后,那种奢望也慢慢的消逝下去,最后变成了风中挣扎的记忆。
或许有一天我会如一颗树,被人捶打,谁也不能把我怎样。我会招来另一颗带毒的伴儿,那是另一个自己,给我伪装,百毒不侵。
我妈躺在病床上,鼻息均匀,街上汽车碾过井盖的声响,我自己陪着我自己,他给我说,都尘埃落定了,你若担心的,其实不过是那些无从知晓的未来。
本文最初发表于陆丰文学平台《如歌岁月》 2016年11月23日于丹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