假如没有一个慈母,你如何安放自己的心灵

 (微信公众号:活在当下的小鱼

01

        母亲刚去世的那几个月,有时静下心来依然悲伤难抑。每每想到她从老人院一个人孤零零地突然离世,就象被鞭子抽打着,既痛心又觉得羞耻。尽管送母亲去养老院是一个无可奈何又现实的选择,母亲看上去也同意这样的安排,可当她在那个清晨突然倒下,我们这些她最亲的人都赶不及到她床前,一想就觉愧疚万分。
       事后再看,母亲显然是不情愿又不得已才进老人院的。养老院的条件不错,伙食和卫生等服务都令人满意。邻居家的一个老人家进了养老院后,原本腿脚不灵便的状况大有改观,人变胖了,情绪也好多了。住养老院附近的我姐频密地看望母亲时,见到爱聊天的她和那儿的老人们聊得挺欢,以为她已经适应了新的生活。
       可是我们错了。个性一向很强的母亲,其实并不接受被子女送到养老院这样一个现实,在那儿的一个多月里她一直胃口不佳。那大半年,她的饭量已下降得挺快,大片钙化的肺让她咳嗽的老毛病一直令人揪心地屡屡发作,最终也是这个顽疾让她的生命走到了尽头。

        在进养老院前,母亲跟着大哥一家过。大哥在坟前号啕大哭喊着“对不起”“对不起”,既象是说给另一个世界的人听,又象是说给我们这些兄弟姊妹。二姐见到我后抱头痛哭着说她没有照顾好老妈,后悔前一天去看望母亲时没有坚决地送她去住院。那天,母亲已经有一点儿咳血的迹象,却固执地不肯去医院,说自己没事。弟弟和我一样后悔没有把“接母亲到自己家来”的想法付诸行动,说我们其实不了解母亲,要不就不会送她去养老院。
        最终的结果是,我们连告别的机会都没有。

02

       我们的母亲,从来就不是别人文章中的慈母。
        她以20岁的年龄差被许给前妻身故的父亲,象是从来就没有甘心过,和父亲吵架吵了一辈子。母亲脾气大,一点儿不顺心就来火。我姐记忆最深刻的竟然是,小时候和别人家的孩子打架被那从来不吃亏人家找上门来骂街,母亲二话不说倒插了门用扫把柄追着她和三姐打。邻居家的阿姨听到孩子的哭喊,拍着门来劝母亲住手都不管用,“她像是要把人往死里打”。
      我姐说:我们的妈不像别人的妈,好象从来不会疼人。从小到大从来没挨过打的我听到我最尊敬的姐姐说出这话,还是诧异极了。可当我回忆成长中的生活点滴,一时竟找不到太多的反证。
       有一件事却是不曾忘怀的。那年我考上大学要去外省读书,临走的最后一刻家里人都在院子里送行,母亲却在小房间里一直不见出来。我进屋去找她,要跟她告别。母亲知道我进了屋,却自始至终背对着我站着,像在整理衣柜的样子。我喊了声:“妈,我要走了”,母亲也没有转过身来看我一眼。
        母亲仿佛在抽搐的背影,让我流着泪离开故乡。
        对于我,那也许是母亲仅有的一次不愿意表达的表达,她不想我看到她在流泪。那一刻也深深地印在我的生命里,以至于我从来未觉得母亲不爱我们。她只是不善于表达爱,既不会以言辞,更不会以行为。她不记得我们的生日,从来没说过想哪个孩子了,也不会在你回去看望她时做一顿你爱吃的饭菜。

03

        母亲是个要强的人,我们不记得什么时候可以搀扶她,她像是从来都很烦这种哪怕最轻微的身体接触。即使80多岁了,你要扶着她走一下楼梯,她会推开你的手,自己颤微微地往上爬。
        她晚年了仍然喜欢到处跑,近处自己去,远到山东北京只要有人带,跟着就去了。深圳来过三次。我带她去各处游玩、频频去外边就餐,她从不像很多省惯了的老年人那样加以阻拦,反倒是一副很自在享受的样子。回到老家,她会时常向邻人说起自己飞机坐来坐去、去过许多地方的经历。      她也很自豪自己是有退休工资的人,她的亲家、大哥的岳母就没有,成了母亲口中时常要提起的“反面例子”。有时,退休工资一发,她经常做的一件事就是会跑到街上下馆子,或者去裁缝店做衣裳。对于穿衣服,母亲可是从来不马虎,在深圳时小区里有一家裁缝店里有素花的锦缎料做老年人的套装,她毫不犹豫地做了两套。在她生前,有些成套的衣服甚至没有穿过几次就送了人。

        身边的朋友说:你母亲真是想得开,老年人中少见她这样的。我们子女心里知道,那是因为我们的母亲“不会为子女考虑”。最典型的例子——晚年她肺部结核感染一直没有彻底清除,和她一起住的人就会小心地实行分餐制,可母亲不怎么配合,还忿忿对外人抱怨,说家里人嫌弃她。
        她也会毫不讲情面地拒绝你的好意,让人无所适从。年过七旬之后她的耳朵背得有点厉害,那年回家,我把她哄骗到首府一家大医院的门口,可她一听说要给她配助听器,坚决不肯进去,死活都不要。她说:你们整天说话那么大声,我的耳朵好着呢。
        我猜她并不是要帮我省钱,而是因为那真的不是她想要的——她不习惯在耳朵里塞进一样东西。母亲越到老年仿佛越发任性,不会顺着谁说话,不会迎合着你的性子做事,不会“听进去”子女的劝说,只要是她认定的东西你很难改变。
        我姐说,因为老爹岁数比她大得多,让了她一辈子——母亲的任性是被父亲惯出来的。以我姐的聪慧,她眼中的那个母亲,听上去不怎么让人舒服,却似乎更接近于真实。

04

        葬礼后,我们兄弟姊妹有机会坐下来静静地聊一聊,关于母亲,我们每个人的认识并不完全一致。这时我才发现,有些事情比如“母亲爱过父亲吗、爱我们吗”这样的终极之问,突然变得不那么确定。
        可以确定的是,我们再也无法从她本人那儿得到答案。一个无法破解的谜团,随着葬礼上飘飞在风中的纸钱一起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我们只能试着去自己的内心寻找答案。
      人终极一生,付出的种种努力无非在寻找爱。母爱是其中最伟大的体验,可是当它变得不那么确定,我们该如何面对?我们的爱又在哪里?一个称不上慈详的母亲,对我们究竟意味着什么?子女应该对此怨恨终生吗?
        最令人刺痛的问题是:因为母亲的个性强,与子女们合不来,我们就有理由把她送去养老院吗?在“去也不是、不去也不是”的两个都错误的选择中选择了一个,为什么最终我们还是不能承受它随之而来的结果?

        不孝就是这样一种罪名——它深深在沉淀在我们的文化中,成为衡量一个人是否尽责、是否讲人伦的简单标准。当我们将这把尺子用在别人的身上时几乎可以轻而易举地找到证据,可是轮到自己,就算有再充分的理由也无法反向辩清。母亲从养老院孤单地猝然离世,将我们过往对待她的种种表现定格在死亡的一刻。
         其实没有旁人说什么,80多岁的人说走就走,死亡是意外,也在意料之中。我们做子女却内心难平:母亲以这样的方式离开,是在惩罚我们、让我们今后每念及此都心有不安和悔恨么?

05

       去年8月的一天,我梦见母亲从外面回到我们的老房子里,面容憔悴而衰弱,然后突然跌倒在地面上。我被这一场面惊呆了,过去抱起她时才发现她已经去世。梦清晰地显示,在我怀抱里的母亲很轻很轻。我告诉家人:“妈妈死了”,而后痛哭不已。醒来时,发觉自己已是泪湿脸庞。
        在这个梦中,我拥抱了母亲,我们兄弟姊妹都在家,母亲在我们的身边离世——所有这些都恰恰与现实相反。梦境,是在安慰我一直纠结的内心。
        在母亲刚过世的那几年,怀念时时突然袭来。读到一点点相关的文字,走过母亲曾来过的地方,和家里人通一次电话,甚至是做一餐她教给我的、她最擅长而我也最爱吃的汤面片,都会情不自禁地想起母亲。
        有一次我在厨房里用被阿姨磨得十分锋利的菜刀切到了手指,用水冲洗时钻心地疼。我一下想起来,那年母亲和我在深圳住过一段时间,有一天晚饭后母亲打碎了一个玻璃杯,她捡起碎片往垃圾桶里放时按了一下,不小心割伤了手指,伤口很深,流了很多的血。我紧急包扎了下,带她去了附近的北大深圳医院看急诊,那一夜担心吊胆。整个过程母亲都很冷静,还带着那种“我自己做错了事”的歉意。而我却是一想到她那几乎看得到骨头的伤口,就有一阵不寒而栗。那感觉是如此真切又怪异,以至于我会觉得母亲的伤口,仿佛是在我手上。
        她走后的几年里,无论是平日里的思绪,还是梦境里反复出现的影像,我会慢慢回味,试图牢牢地抓住那些稍纵即逝的情感纽带。我不知道,在还算漫长的未来,岁月会否消蚀了记忆、磨灭了心中那淡淡的思念。
        思念,就像是一种赎罪。
         当此之时,我想到一句名言:亲人并没有真的死去,假如活着的人还在怀念。

06

        其实,亲人如父母,又岂止在我们的成长记忆中、情感生活中存在?
        有一天,8岁的女儿为一桩记不得是什么的小事情哭闹不停,她妈妈抱着她安抚了一次又一次了不见她停下来。我最终没有忍住怒火,一气之下冲到阳台从兰花盆里抽出一根包了塑料皮的细铁棍,拎起女儿来带进小房间,冲着她的屁股就一顿猛抽。女儿用手来挡,软铁棍抽在她手上变弯了,我才住了手,嘴里还吼着让她停下来。
         打过孩子,父母通常都会既心疼又后悔。
        冷静下来我突然意识到,那一幕就像许多年以前母亲关起门来揍我的两个姐姐,我在自己的身上看到母亲的影子。
         当我细细地回味时竟然也发现,随着年龄的增长,我们兄弟姊妹个性中来自母亲遗传的那一部分越来越清晰地显现出来。只是我们还有一个从来都很会为别人考虑、用尽自己的力量疼惜每一个孩子、几乎是“天底下最善良”的父亲。来自父亲的影响,以及岁月的打磨,让我们的个性与母亲既有天壤之别,又似乎如影随形。
        谁都无法否认,父母会以这种你即便百般不愿也无法抗拒的自然遗传之力,顽强地存在于我们的生命中。
         如果说父亲只是携带着遗传信息的那一枚精子,母亲却曾经与孩子在精神与肉体上合为一体。当每个人长大后无论走得再远,镜子里自己的眉眼嘴角、接人待物的行为方式都会有母亲的影子。我们年轻时从不承认,到后来却发觉越来越真实。随着下一代的诞生,那些遗传密码还会绵延下去。在自己身上看到父母的个性特征,无论好与坏,最终也会显现在孩子身上。这一两年我一直在断断续续地读一本难懂的天书——《个人实相的本质》。有一天看到一段话,让我突然领悟。赛斯在书中说:请信赖你成长的环境,它是你内心心灵为你此生的慈悲、智慧及爱量身定做的,信赖你自己内在伟大事业的心灵潜能,信赖自己的生命。
         我意识到,对于不完美的父母,假使我们总是去否定与抗拒,其实就是在否定我们自己。我们不能接受父母性格中的“缺点”,最终也将成为心灵成长中的负累。如果可以接纳父母的不完美,我们其实也是在全面地接纳自己、与自己和解,是真正走上爱自己、爱家人的道路。

07

       爱与被爱,是生命永恒的主题,人生迷惘也时时由此而生。
       亲人之间的亲密关系,很多时候是人生必须修炼的功课,如何与不完美的父母相处,也许是其中最难的一门。
         当别人通常是在用文字赞美自己的母亲时,我却写下母亲不完美的一面,是因为我觉察到自己的内心,已经全然接纳。
         我接受她养育我们的方式,尽管她不像别的母亲那般慈祥,可她也没有对我们的心灵造成负面影响。就像那句话说的:放养总好过坏的教养。我们一个个健康地成长,即使最贫困的年代也免受饥馑之苦。每每念及,心存感恩。
        我接受她的个性,就像认同自己一样。母亲生性耿直,我也“不那么会做人;母亲脾气大,我在自我觉察之后一点点地修炼让自己变得温和;母亲挑剔,我也是一直以来待人处事眼睛里容不得沙子;母亲喜欢四处漫游喜欢新鲜事物,而我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至今没有找到最后的归属……
        我也接受她的过往,她的一生既非轰轰烈烈也不是没有故事,无论如何那都是她的人生,就算子女其实也无权评价。于我而言,我已经不再执著于从回忆中搜寻爱的真相,不试图用美好的画面欺骗自己,不纠缠过去,安心于当下。
        而当我接纳这一切所谓的好与不好,我变得更能理解母亲。她抱怨侍候了父亲一辈子,可每天早晨都给他做一碗热乎乎的奶茶蛋花;她抱怨做饭做得烦透了,可还是在灶台前忙了几乎大半生;她喜欢把自己收拾利落,到老年了也会一丝不苟地挽上发髻,我们简陋的家也从来都要是干净整齐……母亲对家人的爱,一直在那些日常琐碎的生活中隐藏着。
        我也尝试去理解每个家庭成员在对待母亲的问题上曾经犯下的错,尝试着不让迁怒、指责、抱怨、无休止的冷战,成为我们这些未亡人之间关系的主旋律。
         如果死亡都不能让人领悟,还有什么能触动灵魂?
         余生有时,死亡最终会接踵而至,有缘一世的至亲之人更应相亲相爱。学会去爱,传递的温暖首先融化的是自己;一直抱着怨与恨,伤害最深的也是自己。

08

        清明节前,我又一次想起母亲。
        当我欣喜地看着两个孩子相亲相爱嬉戏打闹的一幕,我既觉得奇迹般的幸福又有一丝遗憾:如果父母在世,能看到这两个可爱的孙辈该有多好!
        见到小儿子的人都说他长得像我,我总是笑一笑,心想:母亲最有资格评论这两张面孔的相似度,如果她还在世,一定能如数家珍地讲到幼年的我,找到我们最想像的地方。
        当我再次回味母亲离开我们猝然离世的那个夜晚,我想起赛斯哲学里的观点:我们每个人都既是自主地选择了谁来做我们的父母,同样也自主地选择在什么时间、以什么样的方式暂别人间。
         母亲选择用那样的方式离开,何尝又不是一种祝福呢?
         80多岁年纪的老人,无论是在我们家乡还是在别的地方,没有尊严地耗费余生的例子并不罕见。这类老人要么中风瘫痪在床长年需子女照顾饮食起居,要么是重症晚期经年累月地躺在医院的抢救病房,无法安然而去。也许母亲以这种不拖泥带水的告别方式,既是在最后一次演绎她的任性,也是充满善意地不给子女留负担,让我们可以好好继续生活?

        死亡无法改变,我尝试改变自己的看法。
        普鲁斯特回忆曾经恶语相向伤害过外祖母而不停地鞭挞自己时这样写道:正是在这个意义上,可以说死亡并非无益,人死后仍然给我们施加影响。死者的作用甚至超过生者,其原因在于真正的现实惟有通过理智才能显现出来,是理智的客体。因此,我们对不得不通过思维在创造的一切,对每日生活向我们掩盖的一切,并不真正了解。
        母亲最真实的内心,我们并不真正了解。我们只有尝试看清在死亡的背景下、在亲密关系中的自己——我们是怎样的子女、又是怎样的兄弟姐妹、将会成为怎样的父母。假使我们能对真实的自己有了更多的了解与接纳,那么母亲的去世,才会真的变成一种祝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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