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的最终目的是至高的善——209的至理名言,教会第一教义。
教义否定一切过度和不及,规定夹在其中的才是善。这么说过于笼统抽象,换而言之,善是不可描述的,只能由其两边的极端来界定。
两万英尺高的飞机,回想教义,在中途岛设定自动飞行模式,赶走机组人员和所有乘客,一把黑色手枪。提供了手枪的209也被留在了中途岛。黑色的手枪被我甩在座椅上,站在过道的我脸上没有丝毫世界末日来临的紧张感和疯狂感。一切如故,没有钻入颠簸的气流。
世界末日的主题曲——《Battle without honor or humanity》,苦于飞机上没有CD机。只好拼命在脑子里回想,像住着单间监狱的Red一样,节拍和旋律是音乐经由的道路,CD机更像符号化的东西。好像自己坐在灰狗巴士上一样,用脑子放地下丝绒的唱片。
三年零九个月前的一天早晨,我偷溜上一列从洛杉矶开出驶往圣巴巴拉的货运火车。头枕在行李袋上,翘着腿,注视天上的浮云,想着心事。那是一列慢车,但是颠簸着的传动轮的节奏就像Queen乐队的John——和脑海里贝斯得瑟的根音不谋而合。圣巴巴拉有大片的海滩,我计划带着行李袋在海滩露宿一晚。
清晨我打算随便弄点吃的,可周围只有寥寥的屋舍和火车站台旁的小店,介于我还未饿得发昏到结束这场惬意旅程。只得老老实实爬上到旧金山去的直达车,尽量不去想小店的玉米饼和切片面包。被压实的行李袋,脑子嗡鸣,耳朵可接受的范围大大减小,那些个摇头晃脑的摇滚明星被我驱逐出外。火车到达卡马里奥附近,爵士乐手查理帕克发疯之地,一个瘦小干瘪的流浪汉爬上我所在的货车车斗,这时货车正开进一条侧轨,让另一列火车优先通行。
火车交错而过的瞬间,他刚好看到我,有些惊讶。走到车斗的另一边,躺下,倚在三英尺高的车斗横栏上,面向着我,不发一语。随着挤开道的火车向东驰去,尖厉的汽笛声渐渐响起。
火车再度开出,气温有些下降,雾从海岸方向吹过来。我和那个小老头流浪汉冷得半死,紧紧缩在车斗边缘御寒。我发现这于事无补,老头蜷缩着抓出可怜巴巴的酒瓶,咕咕灌了一大口,说不定他又是个被酗酒所害的查理帕克。
“老兄,方便给一口吗?”
他站起身子,左右踱步,拍打手臂,这样似乎能更好地驱寒,他仰起脖子又抿了一小口。径直将瓶子递给我。
扎卡伊葡萄酒,我翻出包里仅剩的糖果,丢给他几个,也学着样子灌下一口。不多时车停靠在101号公路,流浪汉下去在杂货店里买了一点葡萄酒和面包。他回来的时候还有快十五分钟要等。我盘腿坐着,面前是简陋的餐点——一罐沙丁鱼。
聊天时,他的声音很轻很细,仿佛饿坏了的那个才是他,遥远的小喉咙,似乎是害怕或不愿意暴露自己的情绪感受。三天前离开墨西哥城买的乳酪味道不赖,当时我正准备乘坐廉价的长途车取道萨卡特卡斯、杜兰戈、奇瓦瓦,前往两千英里外的埃尔帕索。
我津津有味地吃完他的面包,又喝了一点葡萄酒。他是个好家伙,像《金刚经》里的“当力行布施”。是我在读到中国诗之前遇到的最后一个好家伙。
“攀爬上寒山的山径,寒山的山径长又长。长长的峡谷里充塞崩塌的石头,宽阔的山涧边布满雾茫茫的青草。虽然没有下雨,但青苔还是滑溜溜的;虽然没有风吹,松树犹兀自在歌唱。有谁能够超脱俗事的羁绊,与我共坐在白云之中呢?”,他给我念的这段诗很有意思,诗人就叫寒山,穿树皮做的衣物,在林间觅食,清风明月和他作伴。
“酷,别无他言。”
“我念给你听的,是我自己的翻译。这诗每一句本来都由五个中国字组成,为了翻译的缘故,不得不加入一些英语的介词和冠词,所以每一句就变长了。”他因为念诗抑扬顿挫的小嗓子又哑了下去。
“为什么不干脆把它译成五个英文字呢?头一句是哪五个字?”
“‘爬’字、‘上’字、‘寒’字、‘山’字、‘径’字。”
“翻成‘爬上寒山径’不就得了?”
“话是没错,但你要把‘长长’、‘峡谷’、‘充塞’、‘崩塌’、‘石头’用五个字译出来?”
“它们在哪里?”
“在第三句,难道你要把它翻成‘长谷塞崩石’吗?”
“为什么不可以,我觉得比原来的译法还要棒!”
“好吧,我同意。事实上我有想过这样译,问题是我的翻译必须得到大学里面的中国学者的认可,而且要用清晰的英语来表达。”
“伙计,别想那些,我喜欢你念诗时候的嗓子。”
打那时候我知道和我躺在车斗上的人物是个大学教授,标准的“达摩流浪者”。
东方神秘国度的檀香和Queen的贝斯根音是我后来接到老头的信迅速回想起的物象,当然还有火车车顶上的悠悠白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