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献给我可爱的外公
小学五年级之前,由于父母工作的缘故,我一直跟着外公外婆住。外公外婆家种水稻、养鸡养鸭,不过一般的家禽对我来说没什么吸引力。最令我着迷的是房子后面那一大片橘子林。
在两颗橘树中间做一个秋千,外公一只手里拿着一支旱烟,一只手亲亲地推着。外婆则在一旁静静地看着。
“外公高点,再高点!”
“那么高,干啥,你还想飞出去啊。”
“对啊,我想飞。天上多好玩。”
“田田不要我们咯。田田长大了,就不要我们咯。就要飞出去,再也飞不回来了。”
后来,我真的飞出去了,飞出了那个村,飞到了很远的地方。
橘子树除了结着我爱吃的果子,也有很多用处。矮个的橘子树做秋千,或者和玩伴捉迷藏,躲到枝繁叶茂的某棵树上憋着气不出声,保管他要费半天劲才能寻到你的踪迹。可是后来玩的久了,自然也就心里清楚哪棵树上一般会藏人。可大家谁也不说,装作不知道。游戏一开始,先急忙忙地在一边到处找,过会儿就慢慢地围着树转圈,还自言自语:“都到哪里去啦?”有些尿憋得慌的,就不管了,跳下树:“你怎么就不抬头望望呀!”
高些的橘子树会有鸟窝,可是我总看不到小鸟,也没听到过鸟叫。我疑心那是鸟阿姨做来玩的,又好奇那不会是鸟先生来装宝贝的吧。寻了一根长长的竹竿,仰着头踮着脚努力去够到它。我够到了,鸟窝也掉下来了,可伴随着的还有几个乳白色的蛋在我面前碎的噼里啪啦。
我有时会看到小鸡会出蛋里钻出来,该不会小鸟也能从这里面出来吧。望着一地的蛋液,我意识到我杀鸟了。
慌忙跑到在灶头前烧火的外公旁,哭着对他说:“外公,我不是故意的。”
“咋个了啊?”
“我把鸟蛋弄碎了,小鸟没有了。”越想,越觉得自己没有天理,干了这伤天害理的事,哭声也越来越大。
“不要紧的,小鸟的妈妈还会生好多好多的小鸟的。”
“可是,这些鸟蛋是我弄碎的啊。是我弄碎的。”
“傻娃娃呀。你把它们埋了没有?”外公擦了擦我的鼻涕。
“没有啊。”
“待会自己去把它们埋了,就埋在那棵树下,说三声对不起。那些小鸟的妈妈就知道你不是故意的。”
“真的可以吗?”我一头雾水,虽是问句,心里早已是肯定回答。外公绝对是对的。
外公一岁没了爹,三岁没了娘,吃百家饭长大。后来快满二十,经媒人介绍,认识了我外婆。外婆不是当地人,娘家离外公家得有十五里地。外公穷,可硬是自己搭了板车,上面铺上红布,把外婆接了过来。
外公不会说情话,喊一声外婆的乳名也要憋着半天劲。我知道外公是爱外婆的。只是这在一个常年大大咧咧的壮汉心中压根没有“爱”这个东西,他不知道还有这种东西存在。他唯一晓得的便是对外婆好。努力干活挣钱,累了给捶捶背,生病了带她去看医院,无聊了一起聊聊天,看电视总让着她。
他包过五亩地的粮食,干过鱼塘,卖过猪肉,会哭丧,打得一手好牌,在村里也是一个叱咤人物。可在我的心目中最过厉害的便是外公亲自栽的那片橘子林。论起辈分来,这片橘子林算是比我大一辈,我也应该尊称她一声阿姨才是。自幼我便是在橘阿姨的陪伴下长大。小时候头发黄黄的,但凡有人见到便说我是贪吃,橘子吃多了头发也跟着染黄了。
我常常问外公:“外公,你为什么要种橘子树啊?”
外公也总是眼睛笑得眯成一条缝,摸摸我的脑袋:“因为田田喜欢吃啊。外公专门种给你吃,还不好嘛?”后来,听隔壁奶奶说,其实当时周边村庄里已经有人种橘子了,由着长久栽种的缘故,结的果又大又甜最关键的是还价格公道、童叟无欺,所以生意早就已经被包揽了。外公费那么大劲儿,一定有他的原因。
春天到了,橘子树身上会开出好多白色的小花。一朵簇着一朵,一团拥着一团,一堆抱着一堆,玩得可开心了。微风吹来,鼻间全是花香。闻得多了,喷嚏便一个接着一个。最讨厌的就是雨天,那么大颗的雨水,砸在小花上,她们怎么能够经受得住呢。不过万事万物都有其规律,有自己的命数。这些小花顺其自然的结果,就是落到地上、化到土里。要想结果,便要先花开花落。
不知不觉中,闷热的空气随着田里逐渐变青的水稻,弥漫在整个村子里面。夏天悄无声息地藏在各个角落。躲在暗处的癞蛤蟆、青蛙就开始叫嚷起来,厕所里面的蚊子成群结队跟赶集似的,闹个不停。还有乡下独有的小虫子“麦蚊儿”,专盯着路人裸露在外面的腿和胳膊咬。瞧,我只是坐在门口发了一会儿呆,身上只要它们能咬的地方,没有一处能够幸免。一个个小包鼓起来,像极了集市上王婆婆卖的麦耙。只不过前者随了我的肤色是黄黄的,后者则是白得美味可口。对了,橘子树生的果子绿油油的,手指甲要用力掐,才能在上面留下一个不深的小印。有淘气的孩子会偷偷地摘几个,串在一起做一条“橘子项链”。但在我的监视以及对偷橘子者的恐吓下,敢来偷的也就只有村里最淘气的一两个孩子。虽落下一个小气、泼辣的印象,可小小的橘子果还好好地挂在枝上,这便够了。
每年秋天,橘子树就都挂了果。叶子是青的发汗,果子是黄的冒油。各看各的,各有各的美。摆在一处,又多了一道满分的美,望久了眼睛还不会发酸,越看越想看。从远处望,暗灰暗灰的青瓦房就像是被镶嵌在这道半环形中,跟个小孩子似的躺在大人温暖的怀抱里。快乐的事要分享。吃橘子当然是快乐的。村里面愿意来吃的,只要在门口吆喝两声,便可以敞开来吃。那时我也成了世上最风光的人。一群小孩子在橘子林里玩,累了、渴了,伸手就可摘个橘子。
冬天,果子早就被摘完了。我们这里是南方,叶子即使到了深冬腊月,也是不会掉的。加上几乎没有雪下下来,所以没有北方那种叶落雪封的情景。过年放假,这里又会成为村里熊孩子的好聚处。对于橘子林的吸引力,我一向是给满分的。记得有一年,有个一直生活在城里的亲戚带着他们的孩子,回来拜祖坟。那可真是个娇贵的姑娘,对于我发出的热情邀请,丝毫不为所动。一个人坐在门口,捧着她那本包装精致的故事书,应该算是认真地读着。而我们则不亦乐乎地捉迷藏、跳绳。每回无意间都能看见她在小心翼翼地朝橘子林这边探头望着我们。原以为她是不愿意和我说话,恐怕嫌我是个乡下孩子。但她临走前,却咧着嘴对我说,下次一定要和我在橘子林里面玩捉迷藏。
五年级了,父母来接了,我便去了城市。因老师严格,作业头疼得我常常熬到十点多才能睡觉。平时的功课就沉重成这样,更不用说节假日了。再者,城里的一些同学嫌弃我自幼生长在农村,自己不服输的心性更使我努力异常。整天抱着书啃,放假就去辅导班。每年只能回去一趟,跟外公外婆团聚。渐渐的,村子里的晨雾晓啼、空气中的水米香被那个成天嚷着要回乡下、时常半夜爬起来对着窗子哭喊着要外公外婆的野丫头抛在脑后了。即便是橘子林,也只有在吃橘子时依稀想起那片苍翠。或者他们到我们那儿住,不过住不了几天,外公就会嚷着回去。那几年,外公的副业越来越忙,没有多的工夫去照料橘子林。它慢慢老了,树干被虫蛀得发空;树叶也没有当初那般绿,透着病态的黄;林中的地因为去的人少,杂草丛生。我曾经以为外公的这片橘子林、我最爱的橘子林,能够陪我很久很久。但,很久,又是多久呢?
高二暑假,外婆打电话来说,橘子林砍完了。因为舅舅们要修房子。修房子的时候,外公在厨房门口摔了一跤。外婆说那时的外公瘫坐在地上,哭得像个小孩子。住院时,一提到家人的名字,他的眼泪更是止不住。村里的人都说外公脑子不灵光了。
有一次过年,他对我说:“田田,你外婆爱吃橘子。现在我种不了了,你去帮我问问她有没有生气?”
外公的橘子林不在了,外公老了。幸好,他此生最爱的女人仍在身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