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5月27日,星期天,阴天
01
我经常会突然轻咬一下自己的下嘴唇,用力眨一下自己的眼睛,待定神确定我就是“我”之后,我才确信,我是实实在在活在这世间的人,我所遇到的人或事,我所回忆的故事,都曾经真真切切发生过。
比如这条手腕上的浅伤疤,就是7岁那年,不懂事的弟弟用铅笔划下的,20多年过去了,任记忆再怎么新陈代谢,这个已经变浅的疤痕也会偶尔提醒着我。
02
我妈是在我7岁那年去世的,她服毒自杀,死相惨不忍睹,我和她后来生的两个小孩在现场,在我妈突然倒地口吐白沫的刹那,他两哭的稀里哗啦。我没有哭,我当时惊慌着到处找邻居、找爷爷奶奶,告知他们这一惊人事件!
家里做白事的第一天,我跟着两个弟弟妹妹在家门口哭,那眼泪是真的,偶尔吃进嘴里是咸的。弟弟妹妹哭得很起劲,他两哭个没完不肯停,我作为姐姐在哭的阵势上肯定要起带头作用,因为我们三是来往宾客关注的焦点,任谁走过都会把目光在我们身上停留几秒。可哭到后面我也就只剩拉长点调调的力气了,内心里却想着这个烦人的妈终于不会管我了。
我和我妈在我们仅7年母女共世的时光里并没有积累出什么深厚的情感,可能是她太忙了吧,我比妹妹仅大一岁,比弟弟大三岁,她啊哪有空陪我?在我的记忆里,总是爷爷奶奶领我睡觉,陪我玩,教我认字。
我妈入葬的时候,我奶奶交给我一个骨灰盒,告诉我那是我亲爸的,我要抱着我亲爸的骨灰走在送葬队伍的最前面,领着我妈和那些不曾见面的许多亲戚去往新的墓地,我在墓碑上看到上面密密麻麻刻满了好多字,我认了好一会儿,发现自己只识得自己的名字和“父母”两字。
我妈去世之后,我奶奶并没有立马告诉我关于我身世的事。我是自己问她的:“我亲身爸爸也去世了,那我叫了这么多年爸的那个人是谁?”我奶奶没有立即回答我。后来我也就忘了这事了。
在我妈去世以后的第二年我被迫转学了,到了一个汇集了县城富二代的新学校里。我被安排住进我大舅舅家,我妈原来有7个兄弟姐妹,这大舅舅在我妈葬礼上来过,但当时陌生亲戚多,我并没有注意到他。大舅舅在我妈几个兄弟姐妹里排行老大,我妈是老小,所以舅舅看起来跟我爷爷年纪差不多大。
舅舅比较友好,舅妈可就凌厉多了。某个同学偶然跟我讲,当我们手指甲盖上出现很多小白点的时候,就说明我们调皮捣蛋了,回家是要挨批的。而在舅舅家的四年时间里,我的十个指甲盖总是密布着深深浅浅的小白点,那几年,我对那位同学的话深信不已。
在舅妈经常咆哮的嘴里,我清楚知道了我的身世。我妈嫁给我亲爸起初是外婆极力反对的,后来我亲爸的优秀打动了外婆,我妈就顺利生下了我。
他们都说我命硬,我爸在我出生后为替我取名字待在邮局里整整三天,等他最终确定下来我的名字,兴奋得离开大门之时,脑壳却撞在邮局门框上肿起一个大包。
我爸在我出生六个月后便早逝了,他本来在上海的部队里服役,因回家探亲意外身亡,所以他只给我留下了一个名字,我们父女真是缘浅。那个年代进部队都是经过千挑万选的,在部队服役完回乡基本都是铁饭碗的工作。爸爸要是能活到现在,我应该很幸福的吧!
03
我不理解为什么我妈在我爸去世不多久就跟我爸的亲弟弟登记结婚了,没错,那个我叫了7年爸爸的人,实际上是我亲叔叔。他们生下了我的弟弟妹妹,一个仅比我小1岁,一个仅比我小3岁,我妈服毒自杀后,他们所有人认定,我命太硬,克死了我父母。我就这样背着这样的罪名在舅舅家里过了好几年寄人篱下的日子。(现在想想,我妈在那个年代选择的那条畸形的二婚之路,她怎能不寻死了结余生?)
04
我爷爷奶奶在那几年里几乎不怎么来看我,偶尔来也是讨好型的送点自家种的大米蔬菜瓜果之类,每次来,都是几麻袋几麻袋的抗过来。
他们每次来,我都会趁机提回家的事,他们都是坚决反对,半点商量的余地都没。他们说读书是我唯一的出路,舅舅家门口的小学是县里最好的学校,他们和那个“爸爸”想了多少办法才帮我弄进去,因孤儿的身份,我可以免费读到毕业,这要放在普通人,得花多少钱才能获得读书的名额,我苦笑,原来,我孤儿的标签也是很有作用的。
05
我开始恨爷爷奶奶,我恨他们的绝情,他们无视我在学校受条件优越的同学的冷嘲热讽,无视我寄人篱下经常无端被舅妈责难的委屈,我永远穿的是与众不同的过时衣物,怪物一般的晃荡在那些上帝的宠儿面前,时不时扮演着滑稽的角色引起他们的捧腹大笑。
无论心里再怎么恨爷爷奶奶,他们在的地方仍是我唯一认可的家。终于有一天,我忍不住偷偷徒步从县城走回家,30多公里的路我不知道自己走了多久,快走到一个隧道口的时候,我被舅妈的一个骑着三轮摩托车的亲戚发现,他们将我载回了舅舅家。那一天,很少发火的舅舅将我一顿暴打。
终于熬到了那一年的清明节,一个可以回爷爷奶奶家的特赦日子,我兴奋得和好久不见的弟弟妹妹们疯玩,正玩的兴奋的时候,我爷爷悄悄将我拉到一边,告诉我帮我联络好了某一回家扫墓的亲戚,待他回城的时候让我坐他的摩托车走,他会将我送到舅舅家。
我心里一下就像被打了霜,我像发狂的小狮子一样怒吼,“为什么这么早就赶我走?就不能像以前一样明天早上6点再走吗?”爷爷反而耐心地劝我现在走可以省3元路费,反正都是要回去读书的嘛!奶奶在一旁一点主见都没有,只是用那哀伤的眼神看着我。
我性子倔,在后来亲戚等了我大半个时辰之后我仍不愿上车的情况下,他自顾先行回城。油门响起的刹那,我爷爷甩了我一巴掌,那是他第一次打我,那火辣辣的疼燃烧了我所有积怒,我袖子一甩头也不回的往县城的路上走去,9岁的孩子,一把眼泪一把鼻涕,雄赳赳气昂昂,一步一步地往回城的路上走,我在心里暗暗发誓,永不回这个破家了!我甚至讨厌我那两个弟弟妹妹,他们凭什么可以跟爷爷奶奶一起生活?偏偏是我要寄人篱下?
我不知道自己后来是怎么走到舅妈家的,愤怒和悲伤让我失去了理智和思考。
我只记得第二天早上,我舅妈神色慌张地描述了她的梦,她说我亲爸托梦给她,要将我带走,说我在爷爷奶奶家受委屈了,说我一路哭着走出来的,他跟了我很久,总算是把我送到她家。她这一梦境描述,倒让我害怕,我爸妈的墓地就在路边,难道我爸化作鬼魂跟着我,暗暗保护我?在我后来惹舅妈生气的时候,她只是经常责备我将死鬼引进了她新房子,她对我的态度倒是客气了许多。
06
后来上了初中我住校了,我跟爷爷奶奶的联系几乎没有了。偶尔我会带着作业去舅舅家写字,舅舅舅妈那时对我很客气,因为我成绩一直很好,又是孤儿的身份,养了我这么多年让他们家的声誉很好。我内心也是感激他们的不嫌弃,照顾我吃饱穿暖。
我本来想着就这样过下去吧,反正是孤儿,父母都没了,野草一般的生命,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却冷不丁被学校老师找,说爷爷托她通知我回家一趟,带点生活费回去,家里揭不开锅了。
我是苦笑的,怎么着,这么早就要我担起养家的责任了?我在学校学费是减免的,因当时成绩总是在县里上榜,又因孤儿的身份,我不仅领到每个月的政府提供的贫困生补贴还有企业家一对一的生活补助费,这样,我的生活在没有家里大人的经济帮助下,也是可以生存的。而爷爷奶奶竟打我这笔钱的主意,我这人很清高,我鄙视他们向我伸过来乞讨的双手。
当天下午,我就请了假骑了我的自行车出发去奶奶家了,我要用行动告诉他们,我是如何连三元钱的路费也要省下来,却要将这五百元钱打发于他们。我要他们去反省他们这样的行为对一个未成年的孤儿是可耻的!
骑行花了1个半小时,我到家,扔下钱就回程了,没正眼看老两口一眼。我算计着早点回学校,将落下的课补上,其他都不重要。我一路上以最快的速度前行,蹬到屁股都酸了,在通往隧道的上坡路上,实在是太难骑,我几乎站直了身子,用力地划脚,而眼泪却开始不争气得暴雨般下落,我借着蹬腿的力量,大声地喊了声:“啊....”
后来,再有同学老师偶尔问起我妈的时候,我会平静地回答:“我妈是生病死的。”我不想解释我妈和两个男人之间的复杂关系,我不想因此回忆起那个家里的所有人。
07
转眼间读高二了,学习压力变得越来愈重,我在学校里频繁失眠,医生告诉我,我得了神经衰弱,用现在的术语就是抑郁症。我不能再住校了,因我的寝室里学习氛围太重,导致我无法入睡。
我在连续2个月未眠仍坚持每天上课后的一个下午,心态崩了。
我哭着打给家里,请求奶奶过来照顾我读书,我要搬到校外去住。
奶奶跟我讲了她的为难之处,弟弟小学升初中,家里一个人都没有,她要给弟弟做饭。等弟弟住了宿她就可以过来照顾我,帮我租个房子,给我陪读。(那时候妹妹跟着他爸爸在外地辍学打工了,爷爷也在县城某工地打工)
我那时自己已经人非人,鬼非鬼,只想着自己的成绩万万不得掉入神坛。弟弟都已经跟奶奶生活了这么多年了,比我幸福不知道多少倍,我一意孤行强调她必须过来陪我,不然我会自杀的,让她再也看不到我。
她被我吓住了,连夜收拾行李赶了过来,只经了弟弟的学校托老师转答她去照顾姐姐几天,并留了几天的伙食费。
那时弟弟才1米4的个儿,现在想想自己挺残忍的。我听奶奶说,弟弟有一次半夜起来,误把黑夜里的月光当成了早上熹微的晨光,快到学校了才意识到天并未开亮,他只得踩着自行车往家里回赶着补觉,那一幕我想想就心酸,觉得自己愈发残忍。
听说,弟弟从不开火,饿了就小店里买个泡面借个热水煮。等半个月后奶奶回家,发现家里的灶台上锅盖揭开之后还是她走之前留下的那碗现已经发绿并长了白毛的米饭,家里没覆水泥的泥地也长满了白色的霉菌...
08
我的命可能确实硬得很,10来年过去了,我大学毕业也快8年了。爷爷奶奶家没什么变化,还是如往常的穷困潦倒。弟弟妹妹也只是挣扎在生活线上,仅能维持生计。而我已经早早成家,在2009年,同样是贫苦出身的老公依靠一己之力在市中心买了我们的婚房。在2016年我和他一起又购置了一套110多平的房子。去年,我们两业务做的都不错,我们将那套小户型婚房提前结清,经协商之后又为家里全款添了一辆价值27万的汽车。总之,在物质生活上我们跟别人比上不足比下有余。而在我的那个老家,贫穷比较普及的落后村落人眼里,我已经算是蜕变成功了。
可能受早期家庭影响,我算早婚早育,伴着孩子成长,我眼睁睁看着我的女儿慢慢长大到我遭受妈妈离世打击的那个年纪,看着天真烂漫的她,回顾那年的自己,仿佛时空错乱。
09
今年回老家的频率越来越频繁,只是奇怪的是,每次回去总也睡不着。有一次跟自己年纪相当的村里人闲聊,他调侃我在自己从小长大的家睡觉怎么会睡不着呢?大概你老早是客人了吧!我看着他半开玩笑半认真的样子,低头苦笑。
10
爷爷奶奶今年年近8旬,爷爷奶奶那些条件都比较优越的兄弟姐妹们却都一个个先行离世了,只剩这一对苦鸳鸯仍抱团日复一日得和谐得过日子。欣慰的是,老两口耳聪目明,体格健壮,也算是得到命运最后一点眷顾。
命运就是这样将我们曾经紧紧捆绑在一个家庭里,并不停的向我们抛来苦难,我们虽非心甘情愿,却又奈何躲不开命运的捉弄,只得默默承受。
愿岁月善待老两的身体吧,让他们在世上多活一天。
至少,求你,不要让我空守着遗憾,我其实,是深深牵挂着他们的...
恨亦如何?
爱亦如何?
缘深缘浅,
自己已入中年。
过去不能理解的,现在试着去理解;过去过不去的梗,现在得慢慢去梳理。
多回一趟家,给他们送点关心和快乐。
他们笑了,自己也就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