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正在厨房清洗刚从超市买回来的猪心,一只猪走了进来。
他拿起挂在墙上的菜刀,朝自己的肚皮切去,一大块雪白的脂肪马上露了出来,肚子里没有血,但流了很多水。
毛毛在旁边看着很害怕,尾巴缩到了肚子下,立马躲回房间的床底;浪浪在厨房门口嘲他龇牙咧嘴大声吼叫。
但他不以为意,继续用菜刀切着自己,任由白花花的脂肪流了一地。
我看着他,感觉他和一般的猪没什么不同,白白胖胖肥肥圆圆,直立身高约一米七,体重至少200斤,唯一特别的是他的眼睛很大很黑很亮,像两颗黑宝石,正直直盯着我手中的猪心。
我问:为什么要切自己?
他说:为了祭奠我的兄弟。
我把猪心举到他眼前,问:是不是你兄弟的心。
他说:是,我们从小一起在猪圈长大,就算换了几次猪栏也没有分开过。
我问:为什么现在他死了你还活着。
他说:他是为了救我而死的。
我说:你们的命运都是被人类宰杀,他有什么能力救你?
他说:是的,就是在知道我们要被宰杀的命运后,我们才想逃的。
我说:在人类的世界,你们不可能逃走。
他停下手中的刀,用他那两颗纯黑的眼睛看着我说:你看我现在不就站在你面前了吗?
我一时语塞。
他说:本来我们也没想逃的,小时候一直感觉人类对我们很好,我们什么都不用做,人类就每天都给我们吃的喝的,我和他什么都不用想,就是每天比赛拱鼻子、撞身子、踢蹄子互相逗乐,他脑子特聪明,几乎每次都能赢,就算输也是故意让我的,那段日子真的特别逍遥,唯一的不足就是房间小了点,和其他猪住一起有点挤,但我们已经很知足了。
他弯下腰把掉在地上的那团白色的脂肪拿起放到我的锅里,加了些水之后把炉火点着。
他接着说:后来有一只被人类带走的同伴,因为生病被放了回来,他告诉我们在屠宰场的见闻,我们才知道了要被宰杀的真相。从此我们就整天提心吊胆,不知道到底哪天会被拉去屠宰。在这种绝望等死的痛苦中,我兄弟告诉我一个逃走的计划。
他边说边把手伸进肚子里,把肠、肝、肾等内脏掏出来,都放到了锅里,那口黑锅像个无底洞一般,似乎多少东西都能装进去。
我打岔道:你到底想干什么,为什么要煮自己?为什么要这样祭奠你的兄弟?
他说:我想感受一遍我兄弟的经历,我想和我兄弟的心煮在一起。
说完,他索性把自己整个身子都放到了锅里,并把刀伸给我说:你帮我切,肉你拿去吃。
我连连摆手:万万不可,我绝对不会切你,完全下不了手,我也不会吃你的。
他说:没关系,你吃不吃都可以,我就在这里,我能感受到我兄弟的灵魂就在这里。
我往锅里加了点水,继续问:后来你们怎么逃出来的?
他乌黑的眼睛盯着砧板上的猪心,回忆道——
那天晚上下着大暴雨,风很大,雷电把昏暗的猪圈闪得通明,我和兄弟都觉得这是个逃跑的机会。我们想说服其他猪跟我们一起逃走,可是他们并不想走,他们享受现在的生活,宁可选择相信人类是对他们好的。在一片质疑声中,我问我兄弟,还走吗?他用坚定的眼神跟我说,我宁愿逃跑被打死,也不愿意站着被分尸!
我们就开始了原先的计划:在人类晚上巡查的时间,我倒在地上四脚朝天装死,人类看到我之后进来检查,在他打开猪栏门的一瞬间,我的兄弟在一旁用力把人类撞到,并往外面跑,同时我也一个翻身用最快的速度跟在我兄弟的屁股后面狂奔。
我们成功了!
穿过敞开的农场门,我们直直向外面的一片高耸的野草地狂奔,在黑夜暴雨狂风雷电的掩护下,内心既激动又兴奋。
但很快我们就听到了后面追赶的人类的声音,那丝兴奋被一扫而光。
数不清的手电筒的光线在我们身边乱晃,越来越接近。
我和兄弟并肩狂奔,我看着他,他的眼神依然坚定,但又带点忧伤。我知道他正在构想着对策。
手电筒的光越来越近。还加入了摩托车的声音。
我们只能走一个了,他说,我引开他们,你往那边的山上走,不要回头,一直走,死命跑,死也要给我逃掉!
我看到他的眼睛在雨水中无比晶莹剔透。
说完他一个回头朝人类的方向跑去……
我压抑着哭喊的冲动,紧紧压紧嘴巴,任由眼泪不住的往下流。
我听到身后的人类一阵喧嚣,听到我兄弟让我快跑的嘶喊,但很快那些手电筒的光线又追了过来。
我觉得自己快跑不动了,平时就很少锻炼的肌肉让我体力渐渐不支。我必须找个地方躲起来,这时刚好路过一个洼地的水塘,是的,就躲在水里,等人类走了我再出来。
我没有犹豫,一下扎进水塘,趴在水塘的边缘上,只露出眼睛和鼻子,在狂风暴雨雷鸣中显得悄无声息。
有人靠近了,我把头也埋入水中,我看到上面手电筒的光越来越多,我就往水底缩的越深。
就这样,我等到所有人都走了再出来,最后成功逃走了。
锅里的水开了,热水在他的身边剧烈的翻滚,发出咕咕呼呼的声音,把我拉回了现实。
我叹了口气:可惜你的兄弟没能和你一起逃出来。
他说:所以我现在要去感受他所经历的痛苦。
我问:为什么,你已经逃走了,就好好活下去。
他说:没有他在,活下去又有什么意义?我们生来就不知道父母在哪里,从来不知道爱是什么,我们只知道彼此,只有相依为命时才能找到一点活着的感觉。我逃走了,已经了却他的心愿,我现在求死,并不是屈从命运而是我自己选择。这是我沉在水底的那三天想明白的。
说完他重新拿起菜刀,从脚开始切,把皮剥开,切筋,切肉,切骨,他的身体渐渐沉入锅的深处。
他掏出自己的心,并拿起砧板上的心一起放进了锅里,两颗心在沸腾的水中跳舞。
他望向窗外,说话的语气变得微弱:我看到我兄弟了,他正在外面看着我,对我微笑。
我说:你就快死了,你们有名字吗?有什么话要我记下来的吗?
他说:不必知道我们的名字,也不必去记这些事,只要用心去感受我们的灵魂。我们虽然是猪,但也有灵魂,从来没有人在乎过,我只希望你能在乎一点。
他开始切自己的头。
我闭上眼不敢看,但能感受到有把刀正在我的皮肤之间、肌肉之间、骨头之间游动,我感受到了他的感受,但没有感觉到痛,而是一种被分解之后归入更大整体的满足。
虽然闭着眼睛,但我依然看到了他乌黑的双眼一下膨胀扩张到整个空间,一股异样的青烟在眼前升起,融进了这黑暗之中。我能感受到,那是他的灵魂。
一股熟肉的味道飘来,我连忙捂紧鼻子,才知道原来没有了灵魂,肉体是这样的臭味。
此时,毛毛和浪浪闻到肉香都激动地围在灶台下,兴奋得舔着舌头摇着尾巴,但我并不打算给他们吃。
我把这些肉埋到了公园的一棵老榕树下,让他们变成肥料,进入榕树的身体,进入空气,进入那虚无的无尽里。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