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小的时候,爷爷就是一副衰老的面孔,虽然那会儿他还不到六十岁。他脸骨长窄,两颊无肉,松垮的脸皮耷拉着,在嘴角上方显出两道深深的法令纹,不过只要看到他的两只炯炯有神的眼睛,就知道他的实际年龄并不大。这双眼睛是他脸上唯一透露出真实年纪的部分,再往上,那永远舒展不开的眉头又将他推向无边的深渊。
他不说话的时候像一尊石雕,坚硬,沧桑,像是刚从苦海中走出来,又像是永远无法走出,便只好直直站在那里,任凭风浪的侵蚀。而他说起话来,便展现出交响乐般丰富多变的言谈。一开始他会发出很木然的声音,像是不得已做出的回应,或者会以一声“哎”来开头,能使周围的氛围顿时发生变化。这时,实际上他已经开始主场了,因为他的不合时宜和游离像一把砸下来的斧子,砸碎每个人的兴致进而让所有人将注意力投向了他。接下来,便是他那源源涌出的各种高见和愤懑,像火山喷发出的熔岩。让人无力招架的并非是他的慷慨激昂,而是他那股子懒得和人周旋的架势,和他说理就像拿羽毛碰石头。与其说他加入了讨论,不如说是在发表演说,气势如虹,却又让人疼惜。我已经记不清楚他曾说过什么,但他的声音、神态、语气、动作,却又分明时刻浮现在眼前,时间过去越久,他的形象就愈发鲜活,好像不想让人将他忘记。
他的一身苦涩和饱满的愤然是从什么时候形成的,原本我是无从知晓的。爷爷喜欢和别人,包括我,讲述他年轻时的故事,但故事似乎总是截止在从军校毕业后的前几年。我见过他一身戎装的照片,那会儿他二十多岁,长相俊美得如同出自雕刻家之手,我惊叹的同时也唏嘘他如今的苍老。从他的口中得知,他曾是天之骄子,前途无限的人才,全市唯一一个选拔进军校的,后来被分配进邮政局,仕途又是一片光明。我还知道他是一个好父亲,每次出差回来都能给孩子们带来各种好吃好玩的东西。故事到这里就从他口中结束了。这段往事他从我很小的时候就开始讲,但始终就没有再往后继续下去。
当我后来从家里其他大人口中得知后来的事情,才知道他中年以来的不顺心,是来自于对奶奶的愧疚。假如我还不知道这些事情,我对我奶奶的印象大概永远停留在她患癌期间憔悴的样子。她在 94 年去世,原因却不是不治,而是自尽,用的是一根裤腰带。那一年我六岁,但关于此事的记忆却像被什么东西打碎了,再也拼不起来了。我只能隐约记得一个在医院的画面,姑姑哭到差点晕厥,其他人也都面如死灰,只有我懵懵懂懂地站在一群人之中,不知道该做什么表情。那时候我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等我大了一些,慢慢参与进家人的谈话中,才开始了解到奶奶自杀前后的事情,以及由此牵扯出来的上上一辈的情感恩怨,就是这样,爷爷的一生,才在我眼里慢慢完整起来,他中年以后表现出来的种种反常,也就有了答案。
现在回想起来,我和爷爷的来往似乎就是从那一年奶奶去世后才正式开始的。小学六年的寒暑假,我都是在爷爷家度过的。而在此之前,我和爷爷奶奶的相处还不及和邻居奶奶多,也就是在奶奶生病后,我去往爷爷家的次数才多了起来。但在关于那时的记忆中,爷爷似乎被藏在了什么地方,我竟然对他毫无印象。只记得在爷爷家的卧室里,那个时候奶奶已经病入膏肓,从医院被接回了家,她带着毛线帽,奄奄一息地躺着,一家人围坐着,时不时为奶奶更换被大小便弄脏的床单。在这里我没有找到爷爷的身影,虽然他一定就在其中。记忆就是这样,有时候破损得厉害。
奶奶是因绝望而死的。姑姑后来经常和父母回忆起那段往事。好多年以后,大概是在我念初中的时候,她终于能够平静面对奶奶的死,也终于开始放下对爷爷的怨恨。某天奶奶因突发症状被送往医院,等后来意识清醒一点后,她对姑姑说,她的裤腰带松了,让她到家里给拿条新的。当时姑姑没多想,就在回家拿饭的时候顺便捎了条腰带给她。哪知道,就在她在医院的洗手间洗碗筷时,悲剧就发生了。奶奶最终还是没有被抢救过来。姑姑在回忆的时候,还说起了奶奶在这之前对他们说的话,那是一句句的交待。当时可能大家已经把它当成了遗言,但谁也没想到,说完这些后的一个小时内,她主动走向了死亡。无论是无法忍受病痛的折磨还是不想再拖累家人,奶奶终究是在绝望中度过了人生的最后一刻。
在我印象中爷爷是不抽烟的,但是后来听姑姑聊起才知道,爷爷是在奶奶患病期间戒的烟。奶奶得的是肺癌,得病的原因很有可能就是吸了爷爷大量的二手烟。而这还不是全部。上世纪八十年代的时候,爷爷在邮政局平步青云地做成了一把手,伴随而来的,是一些作风问题上的风言风语,他也因此受到了处分。事实真相如果不经爷爷口中说出,是永远不得而知的,而他的嘴巴自始至终紧紧抿成一条线,不吐一字,就这样沉默了后半生,脾气也跟着古怪了起来,烟瘾也从那时起养成了。
或许在爷爷看来,事实就是事实,任凭风吹雨打都不会动摇,但是事实说出来后就成了轻飘飘的一句话,谁都可以踩踏。我根据对他的了解,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彼时我还没有出生,而在我出生后的前五年里,也就是奶奶被查出癌症之前,我很少见到他们二老。现在我才知道,就是从那件事情起,爷爷有意和他人疏远,我父母和他的来往减少了,叔叔也从当地的部队转到了南京,家庭关系开始出现间隙。至于奶奶,她在压抑中承受了什么,牺牲了什么,因为她是那样一个温和少语又体贴的人,没有人会从她那里得知她的痛苦。她默默地待在爷爷身边,两个沉默的人,一方在远离,另一方却并没有选择舍弃。我有时候脑海里会浮现出一幅幅他们在一起时的画面:两人起床后一起吃早饭,然后爷爷去上班,下班后再一起吃晚饭,一切都发生得静悄悄,很多时候,爷爷会偷偷看着奶奶,欲言又止。
可能由于我的在场,姑姑和父母在谈到这些的时候,很少发表一些言之凿凿的结论,所以我并不清楚,那个时候,爷爷和奶奶之间到底是靠一种怎样的情感维系着。我唯一确定的是,爷爷在我关于奶奶有限的记忆中消失不见了。他明明是在场的,却没法让我看见,那么有一种解释也许行得通,就是当时的他和其他人处于不同的气场之中,而我显然是被人多的那一方的气场控制住了,于是记忆被摇摆了,爷爷就这样消失在那段记忆之中。他或许就是这样在自己的时空里看着奶奶,想着她,念着她,同时在恨着自己。
奶奶去世后,我走进了他的生活,而家里其他人,也慢慢回归到他的身边,他由此重新出现在我的记忆中。而在我后来人生中的无数个难关中,在无数次被生活压垮至崩溃的瞬间,他都会以各种形象跳进我的脑中,以另一种方式与我生活在一起。
我将近一半的童年时光,是和他一起度过的,人在脆弱的时候,就会开始回顾自己的一生,而回忆的终点便是自己的童年。童年是奠定一个人本质的时期,而和爷爷之间的一点一滴也渗透进我的追溯中,他就这样融进了我生命中最深刻的部分,我审视自己的同时也在思念着他,思念他的时候也在分析着自己。
我还记得父母曾经问过我,觉得他们在我眼里是个什么样的人,当时我就被问住了,不得不让自己和他们隔开一段距离去思考这个问题,在他们的培育下,我早已将他们的感知、思想甚至是习性都纳入了自身的系统之中,评价他们会联动自己的筋骨和血肉,疼痛让我本能地排斥。同样的道理,如果问起我爷爷在我眼里是一个什么样的人,若只凭借我自己的记忆,我很难短时间内给出答案,当从姑姑和父母那里听了那些和我有距离感的事,我才得以轻松获取一个客观的认识。也正因为这样,从我的记忆里挖掘不出关于他的完整形象,只有琐碎到极致的生活细节,它们早已化进我年幼的时光里,成为我稚嫩生命生长的养分。
生命永远需要滋养,幼小的生命更是。它脆弱不堪,极度渴望能量,于是疯狂向外索取,好的坏的一并疯狂吸收进来。这些早期吸收的东西,便构成了一个人的内在,成为这个人的原生态和原动力。现在想来,因为上学的缘故,和父母只有晚上才有比较完整的相处时间,而和爷爷,是从早到晚都待在一起,而且连续待几十天,在长期的磨合中,我的生活节奏和方式更接近于爷爷,包括心态和对外界的反应。他对于我而言,不仅是一个独立的个体,更像是我生命的向外延伸。我的生命不再只局限在我肉体的方寸间,他的喜怒悲乐,一举一动,同样会牵动我的神经。和爷爷相处中发生过哪些事情,我已想不太起来了,只有一帧帧画面扑面而来:夏天他在闷热的厨房做饭,背上渗出汗珠,他咀嚼饭菜时依然紧抿双唇,他牵着我的手带我逛超市,他在我全身过敏时为我涂药,午睡时为我扇风……他有时一天可以不说一个字,有时却能对着姑姑骂上一个钟头,而他对我,永远是沉默而温暖的。对于这几个孙子孙女,他似乎都疼爱得过分了,而弟弟妹妹们因为各自家庭情况的原因,没有和爷爷长期住一起的过程,所以我有幸得到了最多的爱。
我那时不懂他的怪脾气,也不懂他对我的好,我只是渐渐习惯了和一位长者一起生活,习惯了和他一起去一家酒楼吃早点,点一碗香喷喷的用豆浆熬制的粥,习惯了他在我画画或者看书时递上一个洗好的苹果,习惯了只有当我扮成白娘子在他面前舞来弄去时他才露出笑容,习惯了他做的饭菜,习惯了他给我讲述的从前……我一点也不讨厌和他生活,虽然他古板严肃,也不和人来往,但那时候的我没有什么判断力,面对和自己朝夕相处的人,只会去相信,去依赖,去和他靠拢。因为爷爷是这样一个人,我也无从和他培养出多么亲密的关系,但确确实实的,他五十岁左右形成的性格特质融进了我的生命里,比如内敛和敏感。最后一次在爷爷家过假期是在小学毕业那一年,忘记是因为什么,父母不再让我在爷爷家过假期了。那天晚上,是临回家的最后一天,我害怕极了,无助极了,那种感觉就像有人要从我身上割下一块肉,自己将不再完整。我哭成了泪人,哑着嗓子求父母别让我离开,爷爷则在一旁笑着劝我。那个时候,我怎么也不会想到,后来的十几年里,我会一点点地疏远了他。
孩子的感情是说淡就淡的。上了初中后,因为有些赶不上明显加重的课业,于是就把所有假期都利用起来,上补习班追赶进度,只有在周五晚上得了些空,和父亲去看看爷爷。原本我和爷爷的关系就是建立在朝夕相处的基础上,毕竟是两代人,他又是那样的性格,分开得一久,两人之间很快就生分起来。随着年纪增大,老人家安全意识也增强了,给门外的铁门外又加了一道铁门,三道门,三把锁。一般到了他家门口,因两道铁门的阻隔,没法敲门,只能靠喊来让他开门。一般要喊两声,他才慢悠悠地回一句“啊”。通常,他们爷俩会在书房讲话,我就进卧室打开电视看,有时候也会和他们一起在书房,听他们说话,或者自己找本书看。爷爷还是保留了给我洗苹果吃的习惯,所以每回去他家,我都要啃一个苹果,边看电视边吃,苹果吃完,他俩的话也就说得差不多了。
转眼间我到外地上了大学,接着又读了研究生,这期间只有在过年回家的时候才能见到爷爷。而就是从那个时候起,爷爷开始越来越多地谈论起生死。
进入古稀之年的爷爷开始不停向我们抱怨他的健康问题。每次问起他的身体状况时,他总是很悲观地说这里不舒服,那里又疼起来,有时候还尿血,然后听天由命地说自己恐怕活不长了,再说一些看破生死的话。说话的时候,他不停地叹气,一脸愁容。可矛盾的是,当我们苦口婆心地劝他看医生时,他又死命抵抗,说什么也不愿意,嫌医生不靠谱,后来我们只能随他去了。有时候父亲打开他家里的冰箱,看到里面各种瓶瓶罐罐,就有些生气地说:
“你下次别自己瞎买药吃,没病都吃出病来。”
“你懂什么!我比你知道,我心里有数!”爷爷一般这样回呛他。
有时候父亲也会语气放软地说:
“我怕这不是上火那么简单,还是去看看医生吧。”
“我不看,那医生懂什么!”老爷子的脾气又窜上来。
有时候我们会怀疑他是为了博得关注而故意夸大实情,否则如果真的那么严重就不会不去看医生。自从奶奶去世后,他就一直一个人生活,这期间给他介绍过一个老伴,过了两天就因为忍受不了他的脾气离开了。他需要有人时刻挂念他,我们都这样理解他的这种行为,我甚至在想,他为自己制造一些死亡的恐惧感只是为了寻找活下去的动力。
2013 年上半年,有一段时间父亲发现爷爷越来越瘦,后来觉着事情严重了,就立马要带他上医院。爷爷这时也不再强硬了,答应去了医院,但检查结果家人并没有完全告诉他,只是跟他说要做个手术。手术很成功,不久便出院了。后来我母亲打电话告诉了我这一切,说爷爷患了结肠癌,已经动完手术,癌细胞目前控制住了,现在正在家吃药调养。原来爷爷并没有在唬我们,尿血也是真的,而我们那时是真的误解了他自怜的样子。末了她嘱咐我:
“见到爷爷千万别说秃噜嘴了。”
“嗯,我知道。”我答应下来。
我察觉到父母没有告诉我全部实情,我不问也是因为我怕听到一些什么。我宁可相信爷爷已经基本痊愈,我甚至和老天打赌,癌细胞不会扩散。假期间我去看望爷爷,他气色很好,心情不错地说着自己恢复得如何如何好,还大方地给我看他的伤口。我看了眼父亲,他的脸色有些尴尬,我明白其实父亲已经听出来了,真正的病情压根就没瞒住爷爷,他的字里行间透露出他其实对自己的情况掌握得比我们还要多。最后,爷爷说:
“我自己心里明白,你们都没和我说实话。”
父亲安慰爷爷:“手术成功的话基本就能痊愈,好好调养就没什么问题了。”
爷爷摇着蒲扇,闭着眼,似听非听,嘴里发出闷闷的“嗯嗯”声,然后有些苦涩地笑了起来:“看看能不能撑过春节吧。”
春假前夕,我在去往火车站的途中接到了母亲的电话,她语气凝重地告诉我爷爷病危了,让我做好思想准备,下了火车直接来医院。一路上我一直在纳闷,人真奇怪,怎么说要没就要没,春节还要一起过的呀,毕竟一起过了几十年,怎么能不过完春节呢。太不可思议了,太快了,快到我根本无法理解。我的思绪回到临回学校前最后一次见他,当时怎么就没看出来异样。一切就像个巨大的谎言,我有些不理智地想,从动手术开始谎言就启动了,这个病根本不会好,我怎么能这么幼稚,我们怎么能这么幼稚。已经到了吗,还没有,天还没有亮。我浑身僵硬地躺着,脑子里反反复复就一个念头:爷爷怎么会死呢,他不一直都好好的,发起火来的样子生机勃勃,让我觉得他会一直这样活下去。
见到他的时候,家人正围坐在他的病床前。母亲看到我来了,就说:“来了?快看看爷爷。”我走过去,拉住他的手,他的手已经肿成了紫色发亮的馒头,盖着腹部的棉被高高隆起,我知道那是病症。但最震撼到我的是他的脸,皮肤呈黑黄色,已经没有了肉,只有一层薄薄的皮裹在上面,嘴巴微张,双眼飘了一会儿才看向我。我一进门时就已经被吓住,现在近距离地看,我整个人已经垮了,破碎成一堆没有灵魂的零件。我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反应,那一瞬间我觉得自己像个废物。他已经说不出话了,我也想了好久却还是什么也说不出来。这时我看到一股黄色的液体从他眼角流出,站在他身边的姑姑立刻抽了张纸给他擦去。
第三天早上五点多的时候,爷爷走了,走得很安静,似乎没有什么痛苦地在睡梦中去了。
等我从浑浑噩噩的状态中清醒过来时,已经在爷爷家帮忙收拾屋子布置灵堂了。我收拾着书房里书桌上的纸、笔以及各种书本报纸等,看着那熟悉的用蓝色墨水写的字迹,他已经离开的事实显得荒诞。这时我看到了一本厚厚的笔记本,顺手翻了翻,然后就愣住了:
每一页记录着几种中草药的名字,对应的功效,具体的用量,共写了十几页的样子。每一页上方还写了当天的日期,日期并不是连续的,应该是隔一段时间写一次,而第一页的日期是2012 年 X 月 X 日,也就是被家人送到医院检查的差不多半年前。
我之前上网了解过结肠癌的症状,所以我大致能判断出,他早就根据自己的症状查到了大概。我又跑到厨房,问母亲有没有看到砂锅之类的东西。她想了想,说:“我刚才收起来了,你看看那个柜子里。”我打开柜子,果然看到了一只疑似用于煎药的锅。
我至今也不太明白爷爷对医院为何有那样深的恐惧。唯一能解释得通的原因是因为奶奶,也许医院让他想起奶奶是如何绝望地离开人世。后来姑姑曾回忆到,爷爷确实偶尔会含含糊糊地嘟囔着什么,她仔细听了听,有点像是奶奶的名字。
我想,这回爷爷是真的消失了,去和奶奶见面了。他一定有很多话想跟她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