穆叔的预言
当一个人开始频频地回忆起往事,往往意味着他已经走到了生命的尽头。在这种时候,总会让人想起那首贯穿于星际穿越始终的诗歌:
不要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夜
激情不能被消沉的暮色淹没
咆哮吧,咆哮,痛斥那光的退缩
智者在临终时对黑暗妥协
是因为他们的语言已经黯然失色
他们也不想被夜色迷惑
咆哮吧,咆哮,痛斥那光的退缩
彼时的赵武,就是一个对黑暗妥协的智者。他不愿咆哮、不愿痛斥那光的退缩,只愿温顺地走进那个良夜。
在那段时间里,国际上流传着很多关于“赵孟将死”的传言。最早的传言出现在平公十五年,那个时候的赵武,以晋国执政的身份召集诸侯在澶渊举行了一场盛大的会盟。然而在这场盟会上,赵武的表现却让与会的诸侯都深感失望。按照与会的鲁国使者叔孙豹的话说,赵武“说话时总说一些陈芝麻烂谷子的琐事,言语之间毫无远虑,不像是一个执掌国政的人。一个年纪不到五十岁的人,说起话来絮絮叨叨,像是已经八九十岁的人了。”
赵武以这样的一种精神状态主持盟会,其结果自然也不会好到哪里去。这场原本是为援助受灾后的宋国而举行的国际人道主义会议,经历了拖沓而繁杂的议程之后,竟然无果而终了。一直以来在叙事上颇为倾向于晋国的左丘明,对于这样的结果也感到很是不满。
澶渊会盟的所见所闻,让叔孙豹对晋国的政治走向感到担忧。他曾断言说,赵武恐怕命不久矣,赵武一旦去世,“后赵武时代”的国际局面将会变得错综复杂,到那时,鲁国将何去何从就变得扑朔迷离了。
但让叔孙豹想不到的是,事情的发展总比自己预想的要快。就在诸侯寻盟的虢之会上,赵武的无为就几乎让鲁国陷入危难,引发这场危机的就是季孙宿伐莒一事。此事激怒了富有野心的楚国令尹王子围,在大会上声言要处死叔孙豹。面对这样一个棘手的问题,赵武的做法不是积极地寻求解决之道,反而是劝说叔孙豹逃跑,只因为他不想跟楚国起正面冲突。若不是叔孙豹有着敏感的政治嗅觉,让他在关键的时刻为国坚守的话,鲁国的灾难恐怕就真的不远了。
子皮之惑
虢之会后,与会的中原各国还曾在郑国逗留了些许时光,进行了一些仪式性的外交活动。叔孙豹全程见证了赵武在这些外交场合中的表现,更加坚定了自己的认识。
当时赵武携叔孙豹和曹国大夫到郑国拜访郑简公,郑简公举办了一场接风宴会招待来自友邦的朋友。礼节接近尾声的时候,郑卿罕虎(子皮)告知赵武礼毕,并说明几天后还会有一场正式的享礼。
赵武当即赋了一首《瓠叶》,罕虎显然是理解了赵武的意思,但这个提法太过突兀,他有些拿不准,就趁通知叔孙豹的机会向他询问。叔孙豹说道:“赵武是希望降低规格,以一献之礼接待即可,你就按他说的办吧。”
罕虎惊诧道:“真敢这么简单吗?”叔孙豹说:“是他执意如此,你又有什么不敢的?”
所谓“献”是享礼时敬酒的礼仪,“一献之礼”包含“献”、“酢”、“酬”三个环节。先是主人向宾客敬酒,然后是宾客回敬主人;一个回合结束后,主人会再次将酒器斟满,宾主共饮。这样的一个流程就是“一献”。
设享礼时进酒的次数是有严格划分的,上公九献,侯伯七献,子男五献。重耳流亡楚国之时,楚王以九献之礼来接待这位流亡公子,就是把重耳当做“上公”来看待,以表明其愿意帮助重耳复国。
一献之礼通常是没有爵位的普通贵族“士”饮酒的规格,而赵武作为晋国上卿,是子爵的贵族,应该使用五献之礼来接待。通常情况下,使用一献之礼来接待诸侯国的大夫,都会被认为是失礼,更何况是接待晋国的正卿。
叔孙豹如此解释,罕虎也是半信半疑。他总以为赵武赋诗所表达的或许只是自谦的意思,并没有说明真的要用一献来接待。如果郑国听从了叔孙豹的意见,万一让赵武发飙了,他可吃罪不起。因此到享礼开始的时候,郑国依旧准备了五献的用具。
罕虎不了解的是,作为一名出自于礼仪之邦的外交世家,叔孙豹早已看透了赵武的心志,他做出的这些判断不会没有根据。事情也果然如叔孙豹所料,当赵武看到五献的用具之后急忙推辞不受,并悄悄地对叔向说:“我都已经事先跟他们说好了的。”罕虎看到赵武的态度坚决,只好撤掉这些用具,重新换上了一献的用具,赵武这才上座饮酒。
诗以言志
行礼完毕,在宴会上少不了又要赋诗唱和以明志,叔孙豹赋了一首《鹊巢》,这首诗虽然每个章节都是以鸠占鹊巢来起兴的,但其反映的却是贵族女子出嫁时有百辆车驾出行的盛大场面,以此来显示对方身份的高贵。这似乎都是在提示赵武不要忘记自己尊贵的身份,不必处处表现自谦以压低自身的规格,刻意降低规格和无端的僭越一样,都是失礼的表现。
另外,鸠占鹊巢在这里并非贬义,而是说赵武所领导的晋国就像是筑巢的喜鹊,而鲁国就像是占据鹊巢的鸠,晋国不辞辛苦让鲁国人能够安居乐业,对于鲁国来说是极大的恩德。叔孙豹同时还表示出,希望晋国能够继续坚定不移地履行盟主的职责,为东方诸侯提供庇护。
赵武不知有没有听出其中的况味,只是礼节性地回答说:“武不敢当啊!”
叔孙豹接着又赋了一首《采蘩》,说的是一位夫人尽职尽责供奉祭祀的事情,以表明鲁国会尽职尽责遵从大国的意愿。接着他进一步解释说:“小国献上薄礼,大国能够俭省使用而不丢弃,如此礼遇,小国必当谨遵大国的号令。”
罕虎赋了《野有死麇》的最后一章。《野有死麇》是一首爱情诗,准确的来说是一首偷情的诗歌,最后一章是激情中的少女,让男子不要毛手毛脚,免得惹起狗叫。罕虎的意思是,郑国对于晋国是很忠心的,希望晋国不要太急功近利,以引发旁人的不满。
赵武赋了一首《常棣》,以兄弟之间的相亲相爱团结一心来比喻晋国和郑国之间的关系,并说道:“我们兄弟和睦安定,狗就不会叫了。”
说完之后,叔孙豹、罕虎和曹国大夫都向赵武下拜,说道:“有您的的保护,我们这些小国就可以安定了。”
随后宾主之间觥筹交错,相谈甚欢,微醺之中,赵武不禁感叹:“恐怕以后我再难体会这样的欢乐了。”
赵武或许真的再难体会这样的欢乐了。
赵武刻意降低规格,以及他最后所说的这些话,都表现出了他内心中焦虑的情感。在赵武之前也曾有人表现出这样的表现,那个人就是在栾氏灭族后担任过下军佐的程郑。
当时有郑国使者公孙挥(子羽)到晋国聘问时,曾与程郑有过一段谈话,程郑向公孙挥寻求降级的办法。对于这样一个突兀的问题,公孙挥无言以对。但是在回国之后,他跟然明说起这件事时,然明当场就给出了结论:程郑恐怕要死了。
然明的这些判断似乎对于赵武也同样适用,作为洞悉人心的著名外交家,叔孙豹自然看的更为真切。然而事情到了这里,还并没有结束。作为备受瞩目的晋国正卿,他的一举一动总是格外引人注目,因此对于他的这些异常的反应,也总会有更多的人表示关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