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杨聪(本号真名)
大概半个月前,那天要校对一张试卷,课前,语文课代表林晓雪跑来说:“老师,我们班新来了一位插班生,叫林寒轩。她没有试卷,你还有吗?给她一张。”
我马上从抽屉里找了一张让她带给林寒轩。
课后,我走到林寒轩身边,当时她坐在第一排,我轻声问:“你叫什么名字?”
她一头齐耳短发,看上去斯斯文文的,小嘴巴微微一笑,答道:“我叫XX琪,后面那个字是王字旁一个其他的其。”(注:整理这个教育叙事前曾同她交流过,让她为自己取个化名,她取了“林寒轩”。)
我顺手翻看了一下她的语文书,扉页上正是那三个字,字迹也蛮清秀。
“从哪里转学来的?”
“灵溪三中。”
后来有节课后,坐她身边的叶蔚蔚叫住我说:“老师,你过来一下,她有问题问你呢!”
我向她们走去,叶蔚蔚连忙把一张纸递给我,兴奋地说:“老师老师,你看呀,林寒轩的诗!你快看看,她会写诗耶!”
林寒轩不好意思地伸过手来,想阻止叶蔚蔚,但叶蔚蔚敏捷地把纸张塞到了我手上。
我说:“给老师看一下,没关系的。”
林寒轩没说什么,坐了下来,微笑着低下头。
纸张上的那首诗歌短短的,大概十行左右,写的是某种感情,情绪有些忧愁的样子,语句显得直白,不过,也有些味道。
我轻声读了一遍,看着林寒轩说:“你把自己的心思写进去了,不错呀!……还有吗?老师还想看呢!”
“老师,你看,这里还有呢!”叶蔚蔚趁林寒轩不注意,从她抽屉里快速地抽出一本小小的日记本子,跑出座位再次塞到我手中。
我翻了翻,果然有三四首类似的诗歌,我又饶有兴致地一首首读下来,然后对林寒轩说:“写诗,是挺好的兴趣呀!喜欢的事可以继续做,愿意让我欣赏的话,就拿给我噢!”
她腼腆地笑着,表情里似乎又在嗔怪叶蔚蔚,实际上却是一种因诗被我欣赏而展露的开心……
第二节课后,我正要离开教室,叶蔚蔚又举起手来,一边指指身旁的林寒轩,一边急急地喊道:“老师,老师,等一下走,我们有事找你……”
“什么事呢?”我走到她们跟前问。
叶蔚蔚指指林寒轩的桌面,林寒轩手上正翻开一本本子平摊开来,上面写着一排字,有十几个。林寒轩抬头看了看我,抿着嘴,又是默默地微笑,却一直不说话,还是叶蔚蔚开口了:“老师,寒轩是想问你,这些都是什么字?”
我俯身细看,发现个个都是繁体字,原来她想考考我是不是看得懂。我不紧不慢地一一读出来:“書(书)、興(兴)、國(国)、東(东)、過(过)、詩(诗)、實(实)、樂(乐)、師(师)……”
她俩顿时被我的表现吸引住了。
“啊,老师你都会呀!”叶蔚蔚一副惊喜的神情,看得出来她之前大概没认识几个,肯定是林寒轩教她的。
林寒轩的眼睛里闪着亮光。
我说:“这些都是繁体字,寒轩,你也喜欢它是吗?”
林寒轩依然那个神情,默默微笑,也没说什么,只是轻声地“嗯”着……
“哈哈,你是考老师,对吧?告诉你吧,老师是学过一点书法的,书法里有好多繁体字呢!对这,老师还是知道一些的。你喜欢它,那老师跟你可是知音了。”
她们都笑了……
第二天下午放学时,林寒轩突然跑进办公室,找我说:“老师,你的手机号和QQ号是多少呀?”
“告诉你QQ号吧,手机号就免了。”我把QQ号写在了纸条上递给她。
“老师,你手机号也告诉我吧!什么关系呀!”
“有QQ号我们就可以聊了,手机号你拿去干吗啊?”
“给你发短信嘛!”她微笑着,直言不讳,“这样联系你就更方便了!”
我暗想,也好,既然她这么主动地向我要,我就给她吧。再说,我也期待她能因此向我提供一些有关她的情况,说不定还能为我的《教育随记》积累出一些故事来呢。我默笑着看了她一会儿,又在那张纸条上添加了手机号,她眉开眼笑地捧着纸条跑回了教室。
才过了四五分钟,摆在桌头的手提电脑上的QQ就传来了系统消息,点开一看,正是林寒轩加我为好友的验证信息。原来她一回教室就用手机上网,忙着加我了。
这时,她又快速地跑进办公室,看着我的QQ说:“老师,我加你了,你也加我了吧?”
我正在操作,点点头。在给她的QQ备注时,我图方便,随着键盘自动地把她真名里的一个字打成了“期”,她急忙嚷道:“老师老师,不是这个‘期’,是‘王’字旁的那个‘琪’呀!”说着还用手指比划着。
看她那副认真的样子,我故意不改,微笑道:“就这样写,读起来声音是一样的,我心里清楚这个名字就是你,不是蛮有意思嘛!”
她只好笑着默认了……
我发现她是个外向的女生,而且大胆、大方。此后,我们在网上时常会碰到,她总会主动向我打招呼,要么问我在干嘛呢,要么说些其他无关紧要的事,要么就“在呀”两个字或者发个表情……
有一天,我正在小学部上课,课间突然收到一条短信,只有手机号,没有显示名字,我想应该是陌生人的。短信看了两遍,也不明白是干嘛,有些莫名其妙:“拔苗助长是荒诞,掩耳盗铃是蛮干,草船借箭是妙算,破釜沉舟是决战,风花雪月是浪漫,舍生取义是奉献,你若继续往下看,你就是个大笨蛋!我是(……)”
本不想理会,可又觉得似乎是哪个学生发来的,便回复:“写得不错,读来朗朗上口。只是‘大笨蛋’三个字与前文格格不入,顿显无聊。”
刚按了发送键,猛然间想到,这很可能就是林寒轩,立刻又快速回了条:“寒轩?”
对方回复的短信随即到来:“啊,无聊?是麽?那我陪你聊,我作文写好叻,什么时候给你哦?”
我一看,基本上是她了,顷刻间她又回过来一条:“是的!”
我答复道:“作文呀,下次和大家一起上交吧!”
又有一次在QQ上,她直截了当就问:“老师,被人追好不好呀?”
“他为什么追你?”
“他喜欢我呀!”
“你喜欢被追吗?”
“不喜欢!”
“那被追就不好了,反而很烦的吧?”
“嗯!”
那个双休日,我去县城灵溪找朋友许文斌聚聚,闲聊间突然想起林寒轩来。她刚来我班级的那些天,我曾问她原来在哪读,她说在灵溪三中。我又问她知不知道灵溪三中有个叫“绿太阳”的文学社,她想了想,直点头说知道知道,文学社还印了社刊叫《绿太阳》呢,然后高兴地问我:“你要看不,老师?我拿一本给你!”
听她这么一说,我笑了,不禁感慨真是凑巧,便说:“那个杂志每期我都有呢,因为我认识你们学校文学社的指导老师,他叫许文斌,你知道吗?”
她侧头想了想,说不知道。
“这么说你还不是《绿太阳》文学社的社员吧?”
“嗯,不是。”
那次闲谈虽然只是寥寥数语,却一下子拉近了我同她的距离,如同雾气笼罩的街景因阳光的照射正从朦胧中逐渐显现。我就把这事告诉了许文斌,没料到他很惊讶地分析道:“你说她是你们灵江那儿的本地人,这说明她去年到我们三中读是交了捐资费一万多的,现在又跑回灵江,那一万多就白交了,肯定是她出了什么问题,不然是不可能回灵江,白白花了这么多的钱!”
“会不会是当初住在灵溪亲戚家,现在想回家和爸妈一起住……”我猜测道,“或者是不适应在这里读?”
“都不大可能!”许文斌直摇头。
“那改天我试着问问,看她是什么情况。”
昨天是星期二,下午放学后,我正路过班级,林寒轩一见我就急忙跑到我身边,边说边把作文交给我:“老师,作文写好了,我这次是写爱情,我写得很好的!真的,写得很好的!”
“是吗?我一定认真看,再作评价。”我笑着说,“不过,我可是很挑剔的哦……嘿嘿,你呀,哪有自己夸自己写得很好啊,怎么听起来像‘黄婆卖瓜自擂自夸’的!”
她眯着眼睛在默默地笑,跟着我顺着走廊朝前走去,我轻声说:“对了,老师有个疑惑想请你解答,你怎么会从灵溪三中转这儿来呢?”
她马上不好意思起来,说:“老师……你别问这个吧!”
“哦?只是……这个让老师很迷惑呀,有什么不好说的呢?”
她还是不想说,低头沉思着……不过,看她表情也不像是拒绝到底。我便说:“要是真的不好告诉我,那就不勉强。但我还是很愿意倾听,因为我想了解你,不管你是什么原因转学,我都能接受。愿不愿意说,以你的感觉做决定吧,老师不强求。”
“……老师,是我品行不好。”她突然抬头,淡漠地看着我,“我在灵溪三中一直旷课逃学的!”
我内心里还是有点惊讶,即便之前对她转学的原因早有心理准备。但此刻,我的表情依然如故,对她所说的话毫不在意。这让她顿时又轻松自在起来,仍然和起先一样同我聊着。
我问:“一直旷课逃学,为什么呢?”
“我不想读书,没兴趣呀,就逃学了。”她轻描淡写地答道。
我也同样轻描淡写地说:“哦,是三中的老师不要你了,拒绝接受你了,对不?”
她很干脆地点点头:“是的!”
“那你爸妈肯定很担心,很烦恼吧?”
她默默地笑着,没回答。
“老师想起来了,你爸妈上周请我们班级老师吃饭了。从这可以看出,他们很在乎你的,想让各科任课老师对你关心照顾些呢!”
“哦,有请你们吃饭呀!?”她抬头眼神亮亮地望着我,似乎透着惊讶,转瞬间又恢复了原状,“那你有去吗?”
我摇头说:“我没去,我不会喝酒,也不喜欢吃那些大鱼大肉。当然,要是你爸妈想来询问你的情况,我是很愿意同他们交流的。”
她好像觉得这很正常,便不再聊这个话题了。停了一会儿又急切地问起她的作文来:“老师,你可要快些批改我的作文呀!”
我点点头,刚好走到楼梯口,便朝她挥手道别回家去了。
11月3日晚上,我的手机放在三楼充电,当我去拿时,发现林寒轩发来了一条短信:“老师,迩(你)在干嘛内(呐)?”看时间已经过去半个多小时了,我连忙回复:“抱歉,刚才手机不在身边。”
片刻间她就回了过来:“额,没事,我在画手抄报参加比赛(我对画画一翘(窍)不通,但我也要试试)。”
我:“好呀,就当玩玩,充实生活。”
她:“玩,不行啊,要交给班长的!”
我:“哦,那尽力而为,祝完成任务。”
她:“晚上要熬夜了,唉,老师,你猜我几岁,嘿嘿,你肯定猜不出来!”
我:“十四至十六。”
她:“那你正确的答案是什么内(呐)?”
我:“难说,十五或十六?”
她:“十六哈,要不是成绩烂才不会留级,我同学都初三叻(嘞)!”
我:“年龄不是问题,只要自己愿意学习,都不会迟。”
她:“欸,老师说的好,但是我能学习好么?”
我:“当然可以,跟自己过去比,慢慢超越过去的自己。不苛求自己,但也不放弃自己。”
她:“唉!真的可以么,我学数学科学都一翘(窍)不通。”
我:“我们找个时间面聊,可以说得更明白。”
她:“郁闷,不用这么麻烦吧!”
我:“发短信手指麻烦,当面聊方便详尽。当然,要你愿意。”
她:“我不麻烦就行,我打字是练出来的。”
我:“哈哈,是哦,你年少青春,只是老师手指不灵活呀,又近视,容易打错字。短信看多了,眼花,不好啊!”
她:“额,我喜欢打错别字,现在很流行的!”
我:“我喜欢面对面,更流星(流行)。”
她:“我不喜欢,很怪,怪怪的!”
我:“手指想睡了,再会哦,小姑娘。”
她:“那晚安,我要把我的任务现(先)完成才行!”
第二天早上,我刚到办公室,就看见林寒轩手上拿着手抄报,微笑着朝我走来。
“老师,你看看我的手抄报,是不是不好看呀?”她边说边把手抄报在我眼前展开来。我接过手抄报上下左右仔细地看了一通,说:“很不错呀,几个版块清晰,有变化,插图和花边也挺精致,而且你的字写得蛮工整清秀。就是内容稍微空了点……我感觉,标题的美术字写得挺好!”
“啊……嘻嘻……昨晚赶出来的,现在可以交差了。”她显得有些羞涩,说着连忙跑出办公室把手抄报交给了班长陈敏敏。
第一节课后,她又来问我:“老师,我作文怎么样,改了吗?”我指指抽屉里的那叠作文本说:“这次作文是第四次写,在你插班之前,大家已经写了三篇,老师也改了三次,你的作文要在第四次一起改的。可能要在两周内全部改完。所以,你要耐心等哦!”
她走后,我突然想提前改她的作文,马上找了出来,这篇题为《爱,很伤,很静》的作文是这样写的:
爱,很伤,很静
夜已深,寂莫(寞)的夜,抬头看一排排昏黄的路灯美的(得)让人落泪,而我一人背影落莫(寞)。我的世界,再冰冷的夜也有别样的美。
静的夜脱离了喧嚣的世界,心伤的痛发生在孤寂的夜。
黑暗里,我越发的真实,没了人前的虚伪,却要面对内心的煎敖(熬)。
寂静的夜半,听着听着歌我又哭了。别再苦苦的(地)笑,伪装到底还是无法收场。境(镜)中看我那笑靥如花的容颜都开始觉得虚伪,心拥有满载记忆的疲倦……谁来陪我?有谁疼我?
我一个人,欣赏悲哀,只剩下无奈。一直以为自己可以很坚强,原来是在逞强,还是一样的害怕着孤寂。
有些难以启此(齿)的柔弱,在孤单夜里会滑落,忽然有太多的话我只想对自己说。有时候偷偷掉眼泪,有时候只能自己难过,有时候偏执的(地)认定这是自己的错,有时候也想默默的(地)等待,有时候却嘲笑自己的执著。
有多少个不眠之夜我曾展现出我的脆弱。
我仔细看了两遍,心里有了某种触动,静静地想了一会儿,在文后写了以下评语:
你孤独是吗?
没有人真正理解你是吗?
文章写的是一种缠绵、忧伤、孤寂的情绪,虽然你并没有写出具体的事情,但你的文字生动、深刻地表达了你的内心世界——或许外表看上去很坚强乐观,实际上内心里却在盼望理解和安慰。如你之前所说,这是“写爱情”,是曾经的“失恋”,对吗?
说实话,给我的感觉,你是一位很会微笑的女生!每次看着你微笑的样子、机灵的神情,老师其实也挺喜欢去读懂你的内心想法。真的,我愿意做你的好听众,倾听你曾经的故事……不为什么,只是因为我对你的好感、好奇……
更因为你是林寒轩,我现在的学生!
等到第二次批改她作文时,我发现她在我评语旁写了这么一句话:
曾经的故事我不想再说,说了会让我更心痛,把曾经发生的事情埋在最心底。
2009年11月4月 星期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