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C浅夕
“你来了”,爸爸一边开门一边回头看他。
“是啊,在牢里呆久了,都不记得路怎么走了。”
“这里的地址一直没变”。
“兄弟,不是我说你,这里那么危险,你应该带着妻儿尽早离开”。
爸爸没说话,径直走到里屋,在一个四方桌前坐下了。这是一件低矮的泥胚房,墙壁上挤满了水珠,微弱的灯像是吊死鬼,吐出长长的舌头,晃来晃去。来人一副国字脸,中等身材。
爸爸招呼他坐下,妈妈从厨房端出早已准备好的花生米。那个男人背对着光坐下了,他的脸部是黑黑的光,看不清他的脸。
“春儿,过来,跟你郑叔叔打个招呼”,爸爸说着要拉我的手。
“爸爸,我去给你拿酒”,我一溜烟跑开了。这个叔叔,是个杀人犯。
“春儿,先过来打招呼,你不听话信不信我抽你”,爸爸的语气严肃中透着心酸。
“强霖,算了,别吓着孩子。”叔叔倒也不在意。爸爸看了看我,没说话。
“华子啊,你这些年不容易啊华子”,叔叔姓郑,名华。是爸爸的结拜兄弟。华子笑笑,没有回答,他给酒杯加满了酒,举起来示意一下,就仰头饮尽了。爸爸也拿起酒杯,咕噜咕噜喝个底朝天。这一顿酒,喝得很安静,没有多余的吵闹,甚至没有交谈的声音,只有酒杯碰到桌子的声响,还有啤酒泡在胃里翻滚的喧嚣。
“强霖,你知道坐牢是什么滋味吗”?“像是垂死之人,久病之人想死而不得死。”“不,我想活。在牢里的时候,我就想活着。我想念外面的争吵,哪怕他妈是女人骂街我也觉得悦耳;我想念外面的空气,就算是臭水沟的腐烂味我也喜欢;我想念每个人,哪怕是陌生人,是我的仇人,我都想见。强霖,那是一种绝望的孤独感。你眼睁睁的,清醒的感觉到时间在一天天过去,可是你看不到任何变化。你意识到自己的慢慢变老,意识到自己多么罪无可赦,意识到自己再也不能给父母养老,不能结婚,不能拥抱,不能有孩子,不能孕育新的生命,不再享有平等的地位……。你一点点看着自己走下悬崖,跌进深渊,陷入绝境,可你什么都做不了,无能为力。”
“华子……”,爸爸眼神悲凉又温情的看着对面这个男人。
“强霖,你知道吗?多少次我从梦里惊醒,我梦到我去到了另一个世界,那里全是黑暗,没有一点光亮。我就在那个世界横冲直撞,每走一步都会跌倒,倒在血泊里,倒在坚硬的尸骨上。我看滚烫的枪口对着我的脑门,只要一点点风,我就会死在子弹手上……。”
华子说着说着,缩成一团,他的额上全是汗珠。
爸爸走过去,搂着这个男人的肩“都过去了华子,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你现在出来了,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不,强霖,好不起来了。我现在是什么?是杀人犯,是坐过牢的,是丢人现眼的,是可耻的,谁会看得起我?”华子突然站了起来,声音嘶哑的吼着。
我吓得躲在门后面,偷偷的瞟爸爸。
“华子”爸爸也提高了音量,“你不是杀人犯,那件事的误会已经解开了。是有人想要陷害你啊!法院已经还你清白了啊,华子!你是个好人,是个良民,你是我的好兄弟啊!”
华子突然沉默了,一句话也不说。他和爸爸又重新回到酒桌上。只是,两人都没再喝酒,也不再说话。从那以后,华子再也没来找过爸爸,爸爸也没有再提过他。
后来,妈妈告诉我,华子当年是纱布厂老板的秘书,人机灵又能干,很受老板器重。一路青云直上,日子倒也过得舒坦。可惜啊,人心难测,厂里有个技工叫牛奇,人称牛哥。华子没来之前,是老板的心腹。他本以为,要得到这个厂子,只是早晚的事。可谁知半路杀出个华子,挡了他的去路,敛了他的财路。他心里气不过,毒死老板,嫁祸给了华子。
时隔多年,华子终于沉冤得雪,判得出头之日。可那个机灵能干的华子,就这样消失了。他后来过得怎么样,没有人知道。
只是,华子,春儿欠你一声“叔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