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三天之后张德再来的时候韩尚宫已经可以略微坐一坐。
长今正在给她梳头发,披头散发的模样可能让她觉得很无措,向张德微微躬身行礼之后把脸侧了过去。
长今用梳子沾了点水,一点点帮她打理头发,头发有些枯又很脆,随着梳子一把一把的往下掉。长今梳一梳就把掉发拢一下藏到身后去。
她听到一个温柔厚重的声音问道:“还没梳好吗?让首医女等着很失礼。”
长今忙加快速度,把头发编成辫子给她轻轻挽起,打上结。韩尚宫拢了拢鬓角,才转过身来对张德微微笑道:“让您久等了,很抱歉。”
张德正在想刚才那个声音,像一块沉甸甸的玉石穿过心湖,慢慢沉下去,和过往那些过耳就轻轻飘走的声音完全不同。
“首医女?”韩尚宫不知道为什么张德盯着她看,以为身上还有什么失礼的地方,忙周身查看了一圈。
“哦!”张德醒过神来,微笑道:“您整理好了?今天是不是比前几天感觉轻松很多?”
韩尚宫点点头,有些不好意思:“您不必对我用敬语,我现在只是普通的官婢…”
张德顿了下,笑道:“再怎么说,您也做过最高尚宫,再说,就算只论年纪,也该用敬语。不过如果你觉得不自在,我不用就是了。你也不必对我用敬语。大家都是官婢出身,谁又比谁高贵呢?”
这下连长今都忍不住打量她,这真的是那个对官婢动辄喝骂的张德吗?说起来这个女人的确很厉害,医术厉害,人也厉害,凶悍之名传遍济州,等闲连济州的官员也不敢惹她,让怎么吃药就怎么吃药,让付多少钱就付多少钱,还能买通兵士给她干活,官婢们一个不小心没把药择干净就会被骂到痛哭流涕。
这样的张德在柔声细语跟娘娘说“不要用敬语?谁比谁高贵?”
张德注意到了长今吃惊的打量着她的眼神,一个默默的眼刀飞过去,长今马上低下头。对娘娘好,那还不是好事吗?真要是那样冷言冷语地对娘娘,她还要担心娘娘心里不好受呢。
韩尚宫微微低下头,“您这么说,真是…太不敢当了。什么最高尚宫,那都是过去的事…”
张德笑了笑,十分了解她的窘迫,不再说话,扶她慢慢躺下,解开衣裙,捻起一枚蚂蟥笑道:“这次不怕了吧?”
“啊…是。”韩尚宫的脸微微泛红,侧过脸闭上眼睛。无论再来多少次,在别人面前宽衣解带这件事她也没办法坦然。
张德抬头看看她,装作不以为意,轻轻把蚂蟥放在她皮肤上,心里却被她周身散发的温柔气息一点点蛊惑。有的人,什么都不说,什么都不做,竟然也能这么动人,这是什么道理?
过往的半生,如果有人跟张德谈情爱,张德会直接针尖麦芒地怼回去,情爱是什么?心里埋着仇恨的人,不配谈情爱。
可是现在,面对一个几乎还是陌生的人,她觉得心里所有的棱角仿佛都自己低下头,被消解,融化,不想想起。原来那时从海里把她救起,是冥冥中命运给予自己的救赎吗?
她把涨起来的蚂蟥取掉,继续有条不紊地把下一只放上去,鬼使神差地按住她的手腕。韩尚宫察觉到皮肤上的温度,侧回头来看她。张德假装专注地把脉,心跳一下一下震地耳朵疼,她的脉相终于不再弥漫着一股将死的气息了。她不敢对上韩尚宫的眼神,怕自己忍不住脸红被看出来。她的手腕太过细弱,长时间不见阳光,气血不足,白得甚至有些发青。
好半天,抬起头来看着她,“看起来好多了。”
“啊…是啊。您太厉害了,我本来以为…以为自己活不成的。”韩尚宫不防她突然跟自己说话,忙应道,“能看着这孩子平安到济州,还能跟着您学医术,我就放心了。”说着望向长今,眼神里的慈爱和欣慰让张德觉得不详。
“娘娘…”长今眼圈红了。
张德忙道:“不是说不要用敬语吗?还有,这孩子你调教的很好,你在这她才肯跟我好好学,你不在我看她未必听我的。”
韩尚宫一愣,忙替长今辩解道:“她不是那样的孩子,她很好的,从前我待她太严苛……无论我怎么严苛她都能坚持下来,她一定会听您的,她是好孩子。”
张德见她的脉马上急促起来,知道她误会了,“我不是说她不好,你不要着急。她是我教过最出色的官婢,学什么都很快,也很认真。”
韩尚宫放下心来,温柔的望向长今,“是的,她很有才华,又肯下苦功。她是我带过最好的孩子,又很听话。除了有时候有些淘气…”
长今破涕为笑,“娘娘…”
“除了胆子太大这点我真的有点放心不下…不过如今,我也再没什么可以教她。她就是我的女儿一样,可以跟您学医,我很放心。”
韩尚宫不是长今,她很清楚官婢是个什么存在。如果没有张德,长今这么漂亮,很快会沦为那些官员的玩物。做医女虽然地位卑贱,却是官婢最好的出路。
张德一直按着她的脉,发现只要一说到长今,她的脉就会变得有力一点,有些酸酸地说:“所以,你得在身边看着她啊!在宫里都淘气大胆,除了你,没人能管住她吧。”
“我…我现在只会给她添麻烦…”韩尚宫自受伤以来第一次吐露心声,被救醒以后不能自由活动的抑郁情绪一直困扰着她,她没有长今那么乐观,心里知道自己可能再也不能像从前一样了。
长今愕然地看着她,“娘娘,怎么会麻烦…”
张德打断她,“等你彻底好了,就不用麻烦她了。”
韩尚宫抬起头看她,不敢信她这话,“我…真的能好吗?”
张德想了想,认真道:“想和从前一样健康虽然不行,但是让你做料理应该可以。等您好了,我也要尝尝给大王做的菜是什么味道。”
韩尚宫一下子坐起来,尽力想去握住张德的手,激动地颤抖:“你…你说的是真的?我还能做料理?”
张德被她吓了一跳,赶忙托住她的肩膀让她不至于倒下去,“没有七八分把握,我不会说这话的。前提是我让你做什么你就做什么,能做到吗?”
韩尚宫双眼溢出泪水,拼命点头,眼神乖巧虔诚,仿佛孩子似的。张德最受不了这个,安抚着在她肩上拍了几下,扶她慢慢躺下,重新摆好蚂蟥的位置。
她的臂骨没长好,怎么努力躺平手臂也无法摆直,张德看了心头难受得厉害,忙帮她轻轻摆好。她的皮肉伤被长今护理的很好,除了大大小小的伤疤看着触目惊心。只有两条手臂,即便被袖筒掩着,也能看到不同寻常的突起。
她没有求生欲,未尝是不能面对这没有希望的残疾。张德回头看一眼同样激动的长今,她只是为了这个孩子苟延残喘罢了,一旦长今有了托付,她就可以放心离开人世。
想到这个可能,张德心里被揪住一样闷闷地疼。她稳住心神,取掉吸饱的蚂蟥,给她把衣服拢好,盖好被子。
韩尚宫睁开眼睛,眼中带了之前看不到的神采,“我要做什么?”
她那样专注并且期待地望着她,张德觉得自己简直无法呼吸,“不,不用做什么…哦,好好休息。”顿了一下,找回自己的声音,“好好休息,长今做什么就吃什么,不要胡思乱想。只有你身体足够强健,我才能帮你治手臂。”
韩尚宫认真地点头,看起来呆萌可爱。
张德收拾好药箱和蚂蟥篮子,脑子里冒出一个念头:“她这个性子是怎么当上最高尚宫的?”也就不奇怪她会被贬到这里来,这样认真,单纯,透明的一汪水似的,在宫廷里被人吃得骨头都不剩真是一点都不奇怪。
人一旦有了精气神,恢复起来就容易多了。
韩尚宫慢慢开始长了点肉,也能靠着长今坐一会儿看看窗外新抽芽的小树,不致于虚弱地一动一身汗或着总是颤抖。手臂虽然不能活动自如,也能自己试着穿衣脱衣,自己捧着药碗。
张德有事没事总喜欢绕过来看她一眼,看她慢慢丰润起来的脸颊,微微笑着透着神采的眼睛,最具穿透力的还是她的声音。
“长今啊,这页你漏了几个字,再来吧。”
“食物做得不对最多是不好吃,药可一定不能出错。”
“长今啊,不要再给我按摩了,你每天太辛苦了。”
“长今…”
虽然每句话都是对长今说的,但只要这么听听她的声音,好像也能解乏。
有一天,长今出去练习面诊,她转去韩尚宫的屋前,看见她正靠在墙上,试着努力穿上自己的罩衫。好不容易对准一只胳膊塞进袖筒里,肩膀无论如何都抬不起来。她将肩膀顶在墙上,用牙齿咬住衣带,一点点往上拽,好不容易穿上一边,已经累脱了力,不得不休息。
张德正看得揪心,想要不要进去帮帮她,又怕她不愿自己看到这般窘迫的模样,不防她已经抬头看到自己。
四目相对,怔愣片刻,倒是韩尚宫先笑了。
“您怎么就在外头看着呢……”
张德一笑,赶忙进来帮她把另一边穿上。
“其实,我就是想试试不麻烦长今行不行…不穿也行的…”
张德停住了手,“那…要脱掉吗?”
两人目光对上,都忍不住笑了出来。
“其实你不用这样,反正我给你治疗的时候还是得先把手臂敲断再接上,到时候还是得重新恢复。”张德一边说一边看她脸色,本以为她会害怕,没想到她点点头,“是啊,我也猜到要那么做。已经长歪的骨头,不那样要怎样矫正呢?”
张德抿了抿嘴唇,“…你不怕吗?”
“怕啊。”嘴里说怕,脸上却是淡淡的笑,“怕有什么用呢?比起在监牢里没有希望地死去,现在这样已经是上天的恩赐了。”她笑得弯弯的眼睛对上张德的眼睛,“您放心,我会努力的。”
张德觉得自己不能继续在这屋子里待下去,按了按她双腿问道:“要出去走走吗?”
韩尚宫眼睛一亮,“可以出去走吗?”
张德挑眉,“你是官婢又不是囚犯,当然可以。”
韩尚宫眼中露出按捺不住的欣喜,张德忽然想到,她该不会以为她是不能出这间屋子的吧?见她胸前系着的裙带松了,想也没想就伸出手帮她系好,系完发现韩尚宫的脸扭到一旁微微泛红,“啊,我不是…”
韩尚宫转过脸轻轻的笑,“您怎么比我还…我知道您是好意。”
张德回味刚才靠近时那柔软馨香的气息,耳朵尖透着红,不敢抬头看她,帮她穿好鞋子,让她搭着自己手臂,“起来的时候慢一点,不然会头晕,很久没有走过路,腿会发抖也是正常的…”
韩尚宫一边慢慢支撑起双腿,一边分神想,长今回来总是说这位首医女的脾气如何不可理喻,直爽泼辣,她看却不像。难道首医女竟然有两副面孔吗?
脚刚着地时还有些软绵绵地,站起来果然像她说的,眼前发黑,全靠支撑在张德身上才能站稳。
张德半扶半抱把她放在屋外的土地上,脚下踩着柔软的青苔,满目空远,心情为之一爽。
“你们干得这是什么!?”
身旁一声断喝把韩尚宫吓了一跳。
只见张德快步走到前面两个官婢那里,拣起一根青草似的东西斥道:“我说这个根要留着,用软毛刷子把泥土一点点刷掉,不许伤它们的根须,你们这样洗掉沾了水,不要半天全会烂掉,统统都不能用了!”
张德的声音又急又快,和韩尚宫平时见到的模样迥异,她静静立在一旁不敢出声,此时才有了一种她是此间主人,而自己是她手下官婢的实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