师兄

我今晨挑水的时候,大师兄喊我过去喝了杯茶。粗糙的杯沿环绕着热气,他伸手揉了揉我的头皮,又继续带着罗汉堂的师兄们挥木棍。师兄们嘿哈的操练着,我按捺着心里的羡慕,谢过大师兄,挑起了木桶去打水。

我比寺里这一代弟子小了一截岁数,师父不让我跟着习武,总叫我再长大一点。

可一年一年过得实在是慢。


师父很少说话。

我跪坐在他身后的蒲团上读经书,他闭眼一下一下的敲着木鱼,我若是有字不认得,他就顿一顿手,把那一句读给我听。他甚至不用张眼,他读我就跟着读,听我读对了,师父就继续敲着木鱼。

我有个同门师兄,我们是师父唯二的亲传徒弟。他性子似乎正和师父相反。师父每日诵经或静坐,他却一心扑在罗汉棍法上。我很少见到师兄,从其他师兄那里听来说师兄是这一代弟子最厉害的。

我也想像师兄那样厉害。可师父迟迟不肯教我。


有天我看师父心情不错,大着胆子跟他说我想习武。师父眉梢动了动,我紧张的捏着腰带看着他的眼睛。突然有个声音插了进来,师兄捧着《易筋经》来找师父解惑。

师兄也不过才十五六岁,我仰头看他,他的袖口用绳子绑紧,握着书脊的手连指节似乎都充满了让我向往的力量。

师父拍了下我的头,指了指我怀里塞着的经书。我知道他这是叫我该念经了。我正失落,以为师父不会同意我的请求,就听他在前头说,念了今日的经书就准我开始习武。

那天,师父教了我一招捕风式。


每日挑了水后,我会在水池边偷偷练招。对气劲掌控不好,去院子里练习总觉得丢脸。我把木桶放在池边的石块上,自己站在另一头,努力想使桶里的水荡出些水花。

我咬了咬牙,手背都凸出了筋络,那桶还是纹丝不动。

“啪”

一根木棍在我手腕上拍了下,我听到师兄说,“这里。”

他从石头后绕出来,提着扫把,把水潭边落叶扫了扫。方才就是他用扫把伸了过来。

“这里发力带动小臂,而不是叫你用手掌、指头。”他一边说一边伸手摆弄我的姿势和胳膊。

那扫把被他轻轻抛远,我见他一抬臂,本就破损了些的扫把就隔空被震碎成几截。

他又讲了些要我注意的地方,把散落各处的木棍抱在怀里,留下一句“可别说出去”就走了。

我猜他去了伙房。

他回来的时候拿了根柴火棍,坐在一边扎新的扫把。

木桶里的水终于晃了出来,我转身对他道谢,听见我叫“师兄”,他手上的动作停顿了下——

“师弟。”


我常去证道院后的竹林找他。

苍劲的青竹,竹节要有我小臂那么粗,师兄的拳要舞出风来,离得远远的就能听见竹叶被吹的沙沙的声音。

我在竹林中一处空地上有模有样的学着棍法,师兄抱着他的竹棍坐在地上,有时候我看他微微低着头闭着眼睛,以为是在打盹,就忍不住想凑过去看看。

同门都说师兄十分自律,对自己的要求甚至到了严苛的地步,醉心武艺,旁人睡觉的时间他都用来冥想。

原来是假的吗…师兄也无聊的时候也会打盹啊。

我刚靠近,他就睁开眼了。

“…我不是在睡觉,我在冥想。”

师兄眼神还迷糊着,眼皮皱出两条浅浅的褶。但声音还是清亮的,我凑得近,看他双唇上细细的纹路抿在一起,开合几次就不动了。

他抬手摸了摸我的头,眼睛漾着笑意,“小孩子的光头就是比我们的摸着舒服。去,把那套韦陀棍再练一遍。”


“我很小的时候,躲在那儿看师父和人切磋。”

师兄递给我一碗凉茶,他指着不远处一根柱子给我看,“慢点喝,小心呛着。师弟,你一定想不到,经常来找师父切磋的,是一个女施主。”

我听他跟我八卦,茶里好像加了什么草,味道有些苦,咽下去后吸气变得甜丝丝的。

“是晒干的蒲公英。解渴了就继续吧,今天教你一招横扫六合。”

竹棍被他提在手中,他叫我退远些,运足了气一棍扫了出去。

竹叶间散入的阳光,飞扬的沙粒与碎叶,青翠竹节扫出的弧线,少年人站在中间,身姿与周围那些翠竹一般挺拔,透着朝气,像是绷紧的弦上一根蓄势的箭,手中竹棍都满盈着破的气息。

我端着碗在一旁看着。

这就是我想成为的样子。


师父在抄经。

今儿是立冬,我给师父送了碗白菜饺子。师父最近十分闲散,每日抽出一个时辰教我习武,其他时间就在殿里静坐,或是去后山捡些叶子收着玩。

师父把笔搁在一旁,趁热吃了口饺子。他示意我看那支笔,说是之前捡来后山的野猪毛。写起字来有些硬,但还算顺手。

“ 前些日子捡了些果核回来,这几天洗净了给你和你师兄磨串珠子。”

我与师兄只在我刚接触武学时亲近了一段日子,之后他去灵霄峡一带做事,我便很少见他,关系也就不那么亲厚;后来他回来,我却不大敢上前,许是看我冷淡,师兄也就忙其他的事了。


我也是少年人了,懂了些事。

倒也不是刻意要避开他,只是一种奇怪的矜持,也可能是羞怯,我见了师兄也只是规规矩矩的低头叫声“师兄好”。他会顺手囫囵摸一把我的光头,我把那句“师弟”存在耳朵里,等他走远了再舀出来面红耳赤的开心一阵。


我今日去塔林抄碑,耽搁了会儿。

师父给的野猪毛笔不大好用,天气又冷,硬邦邦的,写不下字。

石碑覆着薄薄一层雪,我用袖子扫了一片坐下来,从这里折回去取一杆新笔太费力气,不如今天就先不抄了。

…正想着,就看见另一个山头绕出来个人,我一眼就认出是师兄。他裹着层棉衣,能看见新校服大大的袖子摆在外面。他把抄好的书塞进怀里,呼出的白气淡化了他锋利的眉梢与侧脸的棱角。

我也不知道我为什么隔了这么远还看的清楚,他没看见我,他抬起手掌呵气取暖,我又看见他的嘴唇开合,白气蒙着他的脸宛若我梦中仙人。

仙人再一绕,下山了。

师兄抄完书了,那我也不该磨磨蹭蹭的。我握着快冻住的笔一个字一个字的写在纸上。

他把大大的帽子扣在我头顶,飘带从帽沿一直垂到我脚边。手中的笔被抽走,他塞给我一支带着温度的毛笔。

“…师父又搞来这些东西。你光个头出来也不怕冻,少年人火力旺也不是这么折腾的。”

我把欣喜压在舌根,抬起脸恭敬道:“谢谢师兄。”

师兄给我整了整帽子,听到我叫他,也低着头答应着,“哎,师弟。”

我们之间隔着两道气息交织的雾;雾里仙人唤我师弟。

我埋头继续抄碑,听到一旁野猪毛与纸张磨出沙哑的私语。


开了春我去领新校服。

少年人骨头抽得快,师叔给我比量衣服的时候,捏了捏我臂上刚有雏形的肌肉,笑得欣慰。

“行斯都长这么高了。你师父刚把你抱回来时,才那么丁点。”

“哎,师兄这两个徒弟,看上去倒是越来越像。”

我抻着腰带上串着的铜环,听见这话挺了挺还单薄的腰板,很是开心。

我曾经把师兄旧校服帽子的飘带藏了下来,洗净晾干后缠在了自己用的最顺手的棍子上。

又觉得太过露骨,找了根细绳子把那长布条缠起来。

想来想去,这样做毕竟还是不妥,又全部拆下来小心塞在草垫子下。

白天拿着光秃秃的棍子在空地上用功,寺里烛火亮起来后,我就去殿里念经,慢慢的磨掉那点戾气。

我很少想那些旖旎事。

但我也很少去思考经书上的大道理。我似乎就缺了些根性,从小浸着香火钟声长起来这副骨头,却还是带着些烟火味。

我自觉自己揣着可恶的心思,一边思绪翻涌一边诵经试图静心。倒神奇的从中得来一种快意。


六七岁那会儿,我偷偷遛进了藏经阁,爬上了书架,与一只大老鼠面面相觑。

不知道蹲了多久,二楼大门那里传来响声,大老鼠受惊“吱”的跑了。

我还没回过神来,应该是有呜咽一声,师兄走到了书架下,抬起头向着我伸出双臂。

“下得来吗?”

我挂在他脖子上被抱回去。


我坐在佛像前想着这些事,敲着木鱼的手也开始有一下没一下。现在老鼠已经吓不到我了,有时候去藏经阁打扫,我会在那个书架前学着师兄的样子伸手,像是要去拉那个被吓呆的影子。

回廊上有师兄来打更,我吹熄了烛火,关上了大殿的门。



师兄失足坠崖这事传回来时,我正在对着木桩苦打普渡四方。

这本应是入门棍法,但我之前一直疏于练习,前天切磋时师父嫌我基本功不行,叫我从头开始。

有些事就该是隐秘的,因为它本就见不得光;比如觊觎师兄。

我安安分分藏了这许多年,把自己一颗红尘心悄悄的跟他系在一起,谁知道就这么突然断了。


我收了招。

这一整天都收了招。

师父年前捡回来的果核,早就磨好了珠串。他把两串都交给我,让我见到师兄时,分他一串。

我一直没给。这就像是一个可以亲近师兄的由头,我还没想好什么时候用。

我把珠串套在师兄手上,缠了两圈,忍不住落了几滴泪。


师父揉了把我的头,也叹了气念着“阿弥陀佛”。

他这样的人,不该是这种样子离去的。

是师父为师兄超度。


我把之前收起来的飘带死死地绕在棍子上,跑去竹林打了套横扫六合。

明暗光影里竹叶飞起四散,在浮尘里划出一条条短短的圆弧,我握着棍子,掌心是粗糙细绳还有被它捆紧的白色布条。

我试图和多年前那个少年的身影重合,想重现他一棍挥出破竹的气势。在熟悉的青竹气味里去回想他“冥想”后惺忪的眼与干涸的唇。

还想他光下柔和的脸与温润的声音。

“师弟。”



我下山了。背着我最顺手的棍子与武功。

我下山那天师父破天荒的去证道院讲经。他牵给我的马还不算老,我从后园走,绕到山门,对着三尊佛像三行跪拜。


在婆婆那里讨来了一个饼,我咬了一口,听到对面的铁匠在唱歌。

他声音粗犷,正在烧炭,山谷间一句“行行复行行”来回传了好几遍。

这一句落下,那一句又悠悠唱起。

“行行复行行,何日是归期。”



我甚至不记得师兄的字号。

它压在深处,就在喉咙下方一点,我说不出来。

那是一个很远很远的字,我的少年时期一直妄图追赶。可就是很远,山一重,水一重,迢迢不可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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