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某种意义上塑造并成就了卡佛的编辑戈登•利什在评论这位他一生中所发掘的最伟大的作家时说,“他是一位名副其实的雕刻师,这个名称是专门为他而设的。” Carver(卡佛)与carver(雕刻师),名字中或许包含了一个人的宿命,卡佛的一生正是像一位雕刻师那样立足生活却又高于生活地雕刻出一个个文学形象。那些后来被人们所熟知的,典型的卡佛式的拮据、酗酒、痛苦等,其实也正是他一生的大部分时间中熟悉的生活体验。
在卡佛三观初步建立、形成的青春期,美国正处于那疯狂而又令人着迷的五六十年代。在二战后迅速发展为具有霸主地位的美国虽然与苏联处于冷战状态,但其政治、经济、文化却都在迈向一个黄金时代。对于那时的美国公民而言,“美国梦”真实而又可行,人们相信在这个平等、自由的国家,只要通过自身不懈的努力便可突破阶级的束缚取得个人成功。而事实上,在很多底层公民看来,他们成功的美国梦就像典型的美国招贴画所描述的那样,过上稳定而又舒适的中产生活。身处蓝领阶级的卡佛一家也对这样的“美国梦”充满热情与期待,但现实却是,当弗雷德和比莉•卡佛夫妇成为殷实的中产阶级时,当阿彻夫妇改建了自家的住房并把儿子送去上大学时,当戴维斯家的散热器商店生意兴隆时,艾拉和C.R.夫妇(卡佛的父母)却每况愈下。 更加不幸的是,不仅卡佛的父母没有实现如此的美国梦,成为了小说大师的卡佛也没有真正实现,他身体与精神状况令人堪忧、无法合理管控资产、婚姻破碎、与子女关系疏离,在年仅五十岁时,因长期的不良生活习惯患肺癌去世。
曾经因肥胖而受到排挤的卡佛从小就缺失了一种真正的自信,而他同时面临的还有自己心中男性英雄榜样的倒下,卡佛的父亲与对其影响甚大的海明威都有很严重的酗酒问题,情绪极度不稳定,而海明威最后甚至选择了自杀,代表着男性气质的父亲力量在卡佛成长的过程中不断衰退。同时,卡佛的早婚早育、酗酒、破产以及随之而来的婚姻破裂、生活落魄都将这种缺失放大。与之形成对比的是他的妻子玛丽安,玛丽安自信、美丽、果敢。这样的反差投射到了卡佛的许多作品中,其作品中的男性形象大多软弱、无能、拘谨,有时甚至具有一丝猥琐气息,而这些男性的妻子却更加具有灵魂,比自己的丈夫更加独立与果敢。《你们为什么不跳个舞》中的男女形象塑造也体现了这种差异。这篇短篇小说的情节十分简单,沉迷于酒精的中年离异男子把所有家具摆在房前的院子里出售,一对路过的青年情侣前去询问并讨价还价。而在整个过程中,酒精扮演了一个极为重要的角色,在离异男子的形象上体现得尤为明显:
厨房里,他又倒了杯酒。
他一边抿着威士忌一边想着这个。
男人拎着一个超市的购物袋沿着人行道走来。他买了三明治、啤酒和威士忌。
他从纸箱里取出一个玻璃杯,去掉上面包着的报纸。他打开了威士忌酒瓶的封口。
男人盯着电视机。喝完后他又倒了一杯。
他倒了更多的威士忌并打开一瓶啤酒。
男人喝完酒后又倒了一杯。
虽然在文中并没有交代离异男子的婚姻破裂与酗酒是否有关,但以上情节至少可以证明在他此时的生活中,酒精已经成为了日常的一部分,整个人处于一种日常性的醉酒状态,而这一醉酒状态也引发了后续情节中的迷乱感。卡佛本人是个不折不扣的酒鬼,他的婚姻破裂在一定程度上也与他的酗酒有关。卡佛被酒精控制的时间比他以为的时间还要长,即便是在戒酒后,酒的气息在他的作品中依然挥之不去。伦纳德•迈克尔斯也认为,酒精对这些小说风格的形成起过促进作用:“读雷的小说,有时会让人感到他从实际上难以在任何事上集中精力,这使人联想到醉眼朦胧视图看清周围情况的努力。他的小说中存在着某种激情,他受到控制,或者通过整体小说情节、通过小说的叙述者,以残忍或愚蠢的方式突然表现出来。”
酒的力量同时也体现在青年男女身上,无论喝酒前还是喝酒后,其行为在一定程度上都展现了一种醉酒的迷离。喝酒前,情侣无所顾忌地躺在离异男子庭院中的床上、女孩在公共环境下向男孩索吻、以及喝酒后两人听从离异男子的建议在草坪上跳舞……这些将自己暴露于公共环境大众视野的行为,肆无忌惮又具有浪漫色彩,且超出了人在正常状况下的理智。
而女孩与离异男子共舞的情节更是因酒精的发酵让其中充满了微妙的迷离与欲望:
“跟我跳舞。”女孩先对男孩说,然后对男人说道。当男人站起身来,她张开手臂向他走去。
“那边的那些人,他们在看。”她说。
“没什么。”男人说。“这是我的地方。”他说。
“让他们看去。”女孩说。
“就是,”男人说,“他们以为这里的什么都见过了,但他们没见过这个,见过吗?”他说。
他的脖子感到了她的呼吸。
“我希望你喜欢你的床。”他说。
女孩先闭上眼睛,又睁了开来。她把脸埋在男人的肩膀上,她把男人往近拉了拉。
“你肯定是很绝望或怎么了。”她说。
在上述过程中男孩对于自己女友与离异男子的亲密共舞没有表示任何异议,其实,从故事的一开始,男孩似乎就是在游离的状态下与女孩相处,他不关心女孩的喜好,对于女孩的索吻避而不谈,他唯一关心的就是那台电视,而醉酒后则是陷入了一种无意识的麻木之中。相比之下,女孩充满热情、大胆并且细腻,她能够感受到离异男子的绝望。而通过一系列的情节,无论是酗酒还是售卖家具我们可以推测出在这场破裂的婚姻中,离异男子是被抛弃的那一方,而被抛弃后,在他看来,自己唯一能做的就是逃避,通过酒精麻痹自我,通过售卖家具练习遗忘。在这样的一种“他-她”小说模式中,即便离异男子的前妻从未出现,男女角色差异对比已经一览无余。或许前妻曾经就是那位女孩的样子?前妻的出走是否因为她无法忍耐丈夫的无灵魂?当离异男子看到这对年轻情侣时又是否会想到曾经的自己?这种若隐若现捉摸不定的投射让人在读后陷入思考。
正如卡佛为索尔兹伯里的大学生朗诵当时他的三遍小说新作:《你们怎么不跳舞》、《凉亭》以及《如果这让你高兴》后所说的那样:“直到开始朗诵这几篇特定的小说时我才意识到,它们似乎全都具有某种共同的关切‘叹息’,某种主题,如果你们愿意的话‘叹息’,可以称之为弗兰纳里•奥康纳所要表达的某种含义。”卡佛似乎是说这想法当时刚刚出现在他的脑海里,因此还没有为他这种关切定名,不过,即使是年轻的大学生听众想必也明白:这些小说描写的是充满活力的爱情和受到损害的爱情、感觉新鲜的男女和互相腻烦的男女以及梦想和失落。1977年戒酒以来,卡佛写过所有这些内容。
卡佛所用的“叹息”一词十分贴切,这种在难以捉摸的酒气中存在的冥冥巧合,正如同这群大学生所能明白的那样,在同一时空下因境遇对比产生了强大的无力感。
离异男子将所有家具搬到室外进行售卖,而一对年轻情侣恰巧路过进行购买。家具作为组合成一个家的每天陪伴着你的一部分,象征着你所经历的生活,当男子在售卖家具时,实际上也是在售卖过往的生活,售卖他与妻子的回忆。而购买家具则是在组建一个家的过程。也许曾经的男子和前妻也像那对情侣一样,在对未来的无限想象中组建一个属于自己的家,而当情侣买到了那些记录着离异男子婚姻从开始到终结的家具是否也在暗示他们的未来将会重蹈离异男子的覆辙,更何况种种情节都已暗示男孩与女孩似乎处于两个世界。卡佛结婚时的家具多是捡来、低价买来的,当他此刻面对着自己脆弱不堪的婚姻时,他是否在以无声的姿态告诉那位男孩,有一天自己也不得不亲手贩卖掉曾经的回忆。卡佛对婚姻的悲观不仅仅源于自己的婚姻,在雷蒙德童年时期已经造成卡佛家庭关系紧张的父母婚姻的不和谐,到他十几岁时开始毁灭这个家庭。父母两人的性格都因紧张和愤怒而发生扭曲,因固执而变得冷漠。当父母间彼此不满时,他们的痛苦弥漫着整个家庭,留下了将会影响雷的婚姻及其写作的隐患。在《美索不达米亚》这首诗中,卡佛记得,他还是一个少年,当时躺在床上,听着“一个女人的哭喊,/还有一个男人因愤怒而发出的咆哮,或者是因绝望。……”
美国梦中,和谐的家庭扮演了一个不可忽视的角色,而小说中对绝望婚姻的描写展示了美国梦幻想中的裂纹,但这个裂纹终将会迎来一个巨大的破碎,通过短篇中的另一重要道具——电视,我们可以窥探到一些更加深层次的东西正在悄然发生改变。在小说中,电视是离异男子与男孩的共同关注点,当男孩走进离异男子庭院时首先关注到的是电视并以此作为逃避回应女孩的方式,而离异男子与情侣坐在庭院时,倒好酒后也将注意力移到了电视上。卡佛小说中的电视象征了消费文化特有的肤浅和同质化特征。 在此篇小说的后半部分,中年男人打开唱机放唱片,三个人都有点醉了,男人让男孩女孩跳舞,后来女孩又和男人跳了起来。这时女孩感觉周围的邻居可能在看他们,但是男人说这是他的地方。这就如同电视剧一般,小说中的人物成了演员正上演一出好戏,而邻居则成了观看电视的观众。这种“看与被看”(watching and being watched)或者称为表演和偷窥正是泛滥的电视文化带来的后果和影响。在这篇小说中充斥着大众文化的影响,电视、酗酒、老歌等,对于普通美国民众而言,生活变得单调乏味、缺乏精神生活和追求。而小说中的人物没有姓名,只有男人、女孩、男孩的抽象称谓。叙述和对话同样单调无趣,这些都表明在大众文化特别是电视文化影响下普通大众变得雷同,毫无个性,丧失表达和沟通的能力。 这正是大众精神危机的一种表现,七十年代的美国在政治、经济上所遇到的危机都渗入到了文化中。经历了越南战争战败、水门事件以及经济上的危机,涉世未深的青年们处于价值观的挣扎与探索中,但青年们往往在扎挣了不久后选择了放弃并长期处于精神空洞的状态。在此篇小说的结尾,卡佛写道:
几个星期后,她说道:“这家伙中年人的样子。他所有的东西都在院子里放着。没骗你。我们喝多了,还跳了舞。就在车道上。哦,天哪。别笑。他给我们放唱片。你看这个唱片机。老家伙送给我们的。还有这些唱片。你想看看这些破玩意嘛?”
她不停地说着。她告诉所有的人。这件事里面其实有更多的东西,她想把它们说出来。过了一会儿,她放弃了。
在故事的结尾,卡佛以一种近似戛然而止且无解释的形式终止了故事的继续。卡佛倾向于让人物的眼光来取代自己的眼光,也就是说,卡佛很少站在人物之上来对人物品头论足,其结果是在小说的结尾,读者往往无法对人物的行动做出明确的价值判断,也无法知晓卡佛对人物(及事件)的态度。同时,文本似乎给出了这些问题的答案,但字里行间似乎又抵消了这些答案。这种悬置读者阅读判断的叙述方式使卡佛小说的结尾充满了不确定性,卡佛的小说也因此极富魅力。 简言之,正如同村上春树所认为的,卡佛小说无法预料情节的发展,完全不知道会在哪里结束。 在小说的结尾,女孩进行了对于大众文化的挣扎,她在以故作合群的方式旁敲侧击地表达自己对于中年男子的同情却无人倾听。而那最终未曾说出口的话意味她最终选择了妥协回到情感麻木的大众中去还是真正意识到了自己的不同,这一点令人深思。情感上的麻木与无意识是远比物质危机更加可怕的精神危机,能够使美国梦像一个神话一样经久不衰的正是同样不衰退的进取精神,而卡佛作品中所明显表现出的进取精神的衰退意味着美国梦在当时已然失去了部分灵魂,趋于破碎。这样的“反美国”写作击碎了美国梦浮华的表面,想要清醒地告诉这个世界,所谓闪闪发亮的美国在现实中也有着痛苦与贫穷。
就像见过卡佛的人众口一词的说法:他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写不张扬的小说,作不张扬的诗,自是不张扬的人。 卡佛自己也认为 “自己归根到底,不过是美国的一名普通百姓。正是作为美国的平民,自己才有着那些非吐不快的东西。”那些一被人们提起就被贴上“失败者”标签的卡佛式人物,卡佛实际上对于他们从未下过“失败”的结论,“我从来没有觉得我所写的人物不可救药……女招待,公交车司机,技术工人,经营旅馆的人。天哪,美国到处都是这些人。他们是善良的人,是竭尽所能在奋斗的人。” 这些处于社会边缘的美国底层公民事实上正是观察到生命华袍下虱子的人,他们所经历的生活证明美国梦在一定程度上并没有实现的可能,或者说美国梦从未真实存在,只是被人为创造出来。即便他们奋斗终生却始终碌碌无为,贫苦潦倒。卡佛,这位从蓝领阶层走出的英雄,在以自己的方式对他们表以同情与叹息,而在这同情与叹息之中也包含着对自我生活的总结与审视。卡佛,没有起舞。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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