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氏一贯雷厉风行,此次也不例外。
林承泽过几日便派人上门,强行拆了晏府的西屋,说是那里的凶阵坏了风水。
动土时阿槿的木摇床还在屋里。
那是田氏攒了许久的银子,才悄悄托磨坊口的老木匠亲手打的。田氏不依,拼了命冲去抢,却被林家的家丁连拖带拽扔了出来,还打断了一条腿。
晏文清嫌她闹得太过难看,着实丢了晏府的颜面,站在堂屋前破口大骂:“老东西!疯了这么些年,还不肯消停,放出来便只管乱咬!一张破床又值什么!”
阿槿受了惊吓,坐在一旁不住地啼哭。
街上围观的人一波接一波,七嘴八舌堵在门前议论。晏文清又臊又恼,上前拎起她就要往外扔:“死一边儿嚎丧去!你爹我还没归西呢!今日老子就摔死你个丧门星!我让你嚎!”
田氏拖着那断腿,硬生生爬过来,扑在跟前护她:“主君!槿姑娘还小,她不懂事的……您要是生气,尽管冲我老婆子……”
“去去去,少在这丢人现眼!我与你生哪门子气!你也配?”晏文清骂完,抬眼见近处那些人个个伸长了脖子,狠狠啐道,“看什么看!都给我滚!”
林氏终究是半点体面也不给晏文清留。家当烧的烧,砸的砸,连代步的马车也没剩下。
从晏府门前的东牌坊街到东城门十几里路,千人瞧万人看。
晏文清夫妇俩一个蓬头垢面,一个丧眉搭眼,身后还跟着瘸腿的老妈子,杂七杂八提着几个破烂不堪的包袱。
晏文清想起当日马帮开拔的盛况,仰天大笑:“林家老儿!你且先得意!我告诉你!德不配位必有灾殃!”
“敢咒我们主君?我看你是活到头了!”林氏的人从人堆里冲出来,对他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打。
他们从天明走到暮色四合,才出了镇子,来到小河潭庄边上。沿途的酒家都怕开罪了林氏,不敢留他们的人。是以这一路颠沛流离,一口热茶也不曾喝。
小河潭庄原是晏氏的祖产,自打晏夫人掌家,极尽搜刮之能,从庄头到底下的佃户,无一不是节衣缩食,叫苦连天。
因晏氏急等着银子打点,不久前才将庄子盘了出去。如今拖家带口地“故地重游”,怎不凄凉!
那接手的庄头姓刘,原是镇上做丝绸买卖的富商。眼瞅着小河潭庄依山傍水,肥沃平旷,自己又过了闯荡的年纪,想得几天安生日子,也不曾多虑,就痛快画了押,拨了银两。
刘庄头生性豪爽,不喜纠缠烂账,接手过来,便把底下佃户的地契、欠款,尽都一笔勾销了。
林家在晏府闹得沸沸扬扬,佃户们早就得了消息。是以晏文清一行人赶到时,刘庄头备好了酒菜,门风整肃,一派俨然,倒叫晏文清暗暗吃了一惊。
“小人不知主君下降,有失远迎,主君莫怪。”刘庄头满脸堆笑,前来与他斟酒。
这自打进得门来,举手投足,就差脑门儿上写个“讨饭”,晏文清如坐针毡:“不,不妨事……晏某如今已是穷途末路,哪还担得起庄头一声主君,庄头莫要抬举我了。”
“哟,您老快别说了!”刘庄头的夫人郑氏一面忙着添菜,那快嘴却像刀子似的,处处见血,“大家都是你情我愿,过了明路的买卖。知道的呢,说是您老重情念旧,不知道的还以为我们这样的人户也落井下石,做那没品的勾当!”
“其珍!”刘庄头眼看晏文清神色不悦,忙接了托盘,示意她退下,“女人家不懂规矩,主君不必放在心上。您远道过来,张一回口也不容易,若有什么用得上小人的,只管直说。”
晏文清将嘴唇抿了又抿,踌躇良久,才讷讷道:“晏某……只求一方下处安身,如今马帮没了指望,家中妻儿老小,不能不顾全。若有田地糊口,年年交租却也使得,还请庄头体谅!”
刘庄头接了这田庄,偶听佃户闲聊时提起,才知晏氏急着把田庄出手,是得罪了林氏的缘故。可他自信邪不压正,只要经营得宜,与晏氏划清了界限,这财路亦有不断的法子。
晏文清此来,若只讨些银子倒还好说。可一旦收留了晏氏的人,便是明着与林氏唱对台戏。林氏较真起来,莫说财路,只怕连生路也得断了。
刘庄头思前想后,毕竟不好太撕破了脸面,只得敷衍道:“主君所言,乃是人之常情。可现下青黄不接,实在不巧。佃户们耕种辛劳,总要让人按足了农时,取了收成不是?再者各家有无闲田,小人也不好替他们做主,主君不若在此盘桓几日,待小人与众佃户商议一番,再做打算?”
晏文清怎么也想不到,短短一日,自己竟能被人从自家撵走两回。是可忍,孰不可忍!
他索性跳将起来,最后的颜面也撂在一边:“你不过屈于林氏的淫威,还这样冠冕堂皇!你睁开眼看看!若不是老子祖祖辈辈苦心经营,你能有这些?真是笑话!”
这田庄四面宽敞,庄外有保长带领佃户家的壮丁日夜守护。此时听得里头动静不比寻常,便纷纷提了朴刀火棍,进来查看。
晏文清一看屋里登时多了五六个壮汉,不觉愣住:“你这,这是做甚……”
“常言道,有备无患。这山间猛兽众多,小人不过是求个心安罢了。”刘庄头笑道。
好汉不吃眼前亏。晏文清抄起桌上的包袱,转头就走。
逃到庄外的竹林深处,田氏的腿是一动也不能动了。一整日水米不沾牙,晏夫人虚脱得瘫软在地。
“爹爹……爹爹,饿……”
晏文清闻声一低头,阿槿正伸出小手,轻轻拽他的袖子。那双杏眼水汪汪的,衬着夜色越发清亮。
他无力地朝她扯了扯嘴角,忽然掩面,痛哭流涕。